黑夜之中,兩山之間的穀道,有一支大軍一字長蛇排開,正在行軍。那星星點點的火把,構成了一條望不到盡頭的長龍。
“將軍,讓孫孝哲殿後,還讓他在鵶鳴谷埋伏,是不是有點不太妥當啊。”
隊伍最前方,張孝忠詢問身旁的主將蔡希德。
不知爲何,他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孫孝哲這小年輕確實不懂事,仗着義父史思明,一臉高傲誰都看不上。
這種人怎麼可能讓人放心?
蔡希德沒吭聲,畢竟,給下屬穿小鞋,是一種不光彩的行爲。他不想讓張孝忠有兔死狐悲之感。
“將軍,孫孝哲萬一想不開,派人通知方重勇,說我們連夜急行軍,暗示對面的追擊我們,那要如何是好啊?”
張孝忠面帶憂色詢問道。
這下蔡希德也不能繼續裝聾作啞了。
他微微搖頭道:“孫孝哲沒理由投降方重勇的,他是史思明義子,不是史思明嫡子,胡來誰也保不住他的命。”
“可是,鵶鳴谷的山丘藏個一兩千人不是什麼問題。孫孝哲有可能先派人暗通方重勇,然後躲在山丘上,等河東軍與我們打得難捨難分的時候,再從河東軍背後捅一刀啊。”
張孝忠依舊是心事重重,感覺蔡希德這件事做得很不妥當。給孫孝哲穿小鞋沒有問題,可是不能用在這樣的事情上。
孫孝哲有這麼聰明麼?
蔡希德一愣,在他的印象裡,孫孝哲似乎沒有這麼陰險。
或者說純粹就是智商達不到。
很難想象孫孝哲可以搞出如此複雜,且風險大到不可控的操作。
“我們就快到壽陽縣城了,今夜一定要回城。”
蔡希德斬釘截鐵的說道。
這條狹長山路,便是一道天然防線。爲了等待河北那邊,從井陘運糧,他也不得不收縮防線。
這是“奇襲”太原不成的苦果。
若是現在不退,被人拿棍子一路攆雞追打,那場面可就難看了。這也是蔡希德不得不下令深夜行軍的原因。
現在正是戰略進攻,轉爲戰略相持的關鍵時期,之後就是小規模精兵截糧道打騷擾戰,而不是大軍噗嗤噗嗤上去死磕。
在這個節奏轉換的節骨眼裡,一旦操作不慎吃了敗仗,便可能會轉入被動防守了。
而在山谷中半路宿營,則是一件風險極大的事情。蔡希德也是權衡利弊後,才決定連夜折返壽陽縣。
正在這時,隊伍後面傳來馬蹄聲。
一個親兵急急忙忙衝到隊伍最前方,翻身下馬,對蔡希德稟告道:“蔡將軍,後方有大量騎兵追擊而來,高如震將軍正在結陣自保,請蔡將軍速速決斷!”
“傳我軍令,停止行軍,各部原地自行結陣阻擊!”
蔡希德沉聲說道。
“得令!”
傳令兵領命而去。
高如震是史思明的嫡系,但關係比不上孫孝哲是義子那般親近。不過高如震有勇有謀,不是孫孝哲那般一身蠻力不動腦子,性格也不像他那般討嫌。
等傳令兵離開後,蔡希德悄悄對張孝忠低聲吩咐道:“帶着你本部人馬,趕緊撤往井陘的土門關固守,某帶人前往井陘故關屯紮。兩關互爲犄角,守住井陘不難。”
誒?
張孝忠一時間還沒回過神來,隨即立刻想起他們二人的本部人馬,都在隊伍最前方行軍,似乎明白了什麼。
蔡希德的謹慎,已經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連行軍安排都是確保自己本部人馬可以先跑路。
“將軍,壽陽、石艾兩縣,我們這就拱手讓人了?”
張孝忠一臉不可思議看着蔡希德詢問道。
“拳怕少壯,方重勇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豁出性命的打法。只要他們擊潰高如震部,便會如倒卷珠簾一般,裹挾潰兵,沿着穀道,衝擊一字長蛇陣!
在這狹窄的山道上,我們哪怕有十萬人也施展不開。
要是去壽縣,內無糧秣外無援兵,等死而已。石艾等縣亦是如此。
唯有守住井陘二關,方可等來河北援兵與糧秣。那裡地勢險要,非等閒可破。
別猶豫了,此戰不可爲,三十六計走爲上計!”
蔡希德一邊吩咐親兵悄悄上馬,通知本部人馬騎上戰馬立刻跑路,一邊耐心的跟張孝忠解釋。
畢竟,後者到達井陘後,要獨守一關,得把必要事項給他交代清楚了。
至於反擊,反擊尼瑪呢!
已經失了先手,後面再怎麼反擊也沒辦法了,連敵軍有多少人都不知道。最後的結果,無非是多殺點敵軍而已。
又有什麼意義呢?
蔡希德看得很明白,仗沒法打,那就壁虎斷尾,跑路爲上。反正,高如震部也不是自己人!
“得令,末將這便去安排,蔡將軍請先走,末將殿後!”
張孝忠是實誠人,連忙對蔡希德抱拳行禮,以示忠誠。
“不要戀戰,帶兵迴轉土門關就算贏了。若是河東軍一鼓作氣打到井陘關,官軍會源源不斷從這裡突入到河北腹地!
待將來重整兵馬,我們兵臨太原易如反掌!”
蔡希德急急忙忙交代了一句,便翻身上馬,帶着親信向着東面而去。
張孝忠也不含糊,很快便召集到本部人馬的骨幹軍官,吩咐他們快快跑路。遠處的喊殺聲,已經越來越近,張孝忠身邊士卒,臉上都露出驚恐的表情。
雖然一字長蛇陣,信息從最後面傳到最前面需要一些時間。但隱約傳來的動靜,還是讓所有人心中都充滿了陰霾。
“走!去土門關!”
隨着蔡希德帶着親信部曲悄悄跑路,一字長蛇陣的“蛇頭”快速與蛇身脫離,密集的馬蹄聲,漸行漸遠。
……
“你是誰?蔡希德呢?”
方重勇將疾風幻影刀,撂在一個渾身是血的河北叛軍將領肩膀上詢問道。
何昌期等人正在帶着人清點戰場,收拾敵軍潰兵。此時天空已經吐出魚肚白,空氣中瀰漫着刺鼻的血腥氣,山道兩旁隨處可見叛軍的屍體。
“我是高如震,平盧軍偏將。蔡希德這孫子讓某殿後,他自己帶着親信跑了。”
高如震有氣無力的說道,因爲傷口大量失血,而感覺頭暈目眩。
“給他包紮一下。”
方重勇吩咐親兵說道,長出了一口氣。
他看着天邊正在升起的一輪朝陽,失望的搖了搖頭。
戰局跟他預測的一樣,騎兵衝破高如震部的防禦之後,潰兵四散逃亡,隨即衝擊山道上佈防的敵軍步卒,急眼了爲了跑路而互相廝殺,並傳染着崩潰的氣息。
隨後何昌期打頭的騎兵呼嘯而至,如同滾雪球一般,蔡希德手下的兵馬漸漸無心抵抗,潰兵越來越多,人馬互相踐踏最後兵敗如山倒!
而方重勇只是在衝高如震部,也就是隊伍最後面殿後那部分人的時候,折損了一點兵馬,其他時候都如同大人打孩童一樣,戰局完全一邊倒!
“節帥,據許多俘虜交代,蔡希德與其心腹張孝忠,帶着本部人馬數千,朝着井陘故關與土門關去了。兩關互爲犄角,可以互相支援。我們現在動身,只怕已經來不及追趕了。”
王難得上前對方重勇稟告道。
這個蔡希德,跑得比兔子還快。
他們這幫丘八本來還準備讓這位河北叛軍將領,換上女人衣服,當着方重勇的面跳胡旋舞呢!
“蔡希德不好對付,知道事不可爲提前溜了。而且走的都是他麾下最精銳的部曲。
窮寇莫追,你帶着五百人去接管壽陽縣,我讓管崇嗣帶人接管石艾縣。
這一戰就這樣吧。”
方重勇輕輕擺手,意興闌珊的說道,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
梭哈一把打了勝仗,卻未竟全功,還讓敵軍精銳跑路。
方重勇也不好說這一戰到底是打贏了,還是打平了。
方重勇在山路上隨意晃盪着,看到有河北兵因爲受傷躺在地上呻吟。被自己麾下的丘八發現後,都是上前直接一刀了結。然後拿出鐵鋸子,不緊不慢的割首級。草地上到處都是血沫子,看上去很可怖。
不管是銀槍孝節軍也好,還是河東軍各部也好,此刻都在做類似的事情,就如同吃飯喝水一般,動作流暢看不出任何猶豫,顯然是不覺得這麼做有什麼問題。
底層的士卒,很少去考慮戰爭的意義,他們多半都是把這當成一種職業。當兵吃糧,立功領賞,如是而已。
上面要殺誰那就殺誰!
他們當中很少有人仔細思考,其實在一年以前,這些河北邊軍,也是大唐的兵馬。
在兵部有番號,花名冊上也有記錄河北各軍士卒軍籍,他們都是受大唐中樞節制的精兵。
然而才過了一年,待遇就變得跟邊鎮胡人一個下場了。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方重勇相信,自己這邊的兵馬若是被河北兵打敗,對方補刀割首級也不會手軟的。
這便是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的道理。一旦立場敵對,也就不必在乎對手的體面了。
“傳令下去,割右邊耳朵就行了,不必割首級,太不體面了。”
方重勇找來何昌期,對其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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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節帥,那戰功的事情……”
他有些猶豫的問道。
“一如既往。”
方重勇惜言如金,說出四個字。
何昌期大喜,連忙打保票道:“割耳朵就割耳朵,不打緊,不打緊。”
“打掃戰場的事情你看着辦吧,本節帥先回太原城了。”
方重勇對何昌期交代了一句,轉身便走,懶得看那些丘八蹲在地上,揮舞着手中的鋸子割首級了。
搞得跟踏馬獸人似的。
方重勇在心中暗罵了一句。
此刻山谷內已經鋪滿金色的陽光,天邊朝陽如血。
……
天寶十二年春,正當河北叛軍在河北、河東攻城略地的時候,朝廷冊封的朔方、河東、幽州、平盧四鎮節度使方重勇,出城與押解百姓回河北的叛軍蔡希德部交戰。
然而官軍初戰不利,叛軍放百姓衝陣,天兵軍死傷慘重,百姓折損十之五六。
但入夜後,得知蔡希德部着急回壽陽縣,方重勇當機立斷,甄選軍中精銳三千,騎馬快速追擊叛軍,殺出一記精彩絕倫的回馬槍。
蔡希德猝不及防之下,大敗虧輸。
蔡希德與親信張孝忠,帶着本部人馬,分別逃亡井陘一帶的土門關與井陘故關駐紮,其餘各部皆爲方重勇所破,全軍覆沒。
此戰極大提振了河東官軍的信心。
此前河北叛軍所到之處,官軍都是因爲兵力不足,又或者將領貪生怕死,一觸即潰。哪怕勉強守住城池,也是死傷慘重。
完勝叛軍的,一次也沒有。
由此導致河北叛軍氣焰囂張,數百人就敢攻打縣城,數十騎就敢過黃河偵查。各地守軍不敢出城迎戰。
然而,前方傳來的好消息,並不能抵消後方壞消息的影響。
方重勇回到太原還沒兩天,給李光弼送信的車光倩,就從涼州帶回了壞消息。
“李光弼不願意派兵去朔方麼?
難道是我在信中說得還不夠明白?
這有點不合常理啊。”
方重勇聽到車光倩的描述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都把道理說得那麼明白了,完全是站在李光弼的角度去考慮問題的。
對方爲什麼還要拒絕呢?
“節帥,李光弼是願意去朔方的,但是赤水軍將校不願意去。他們要等您岳父回到涼州後再說。”
車光倩一臉無奈答道。
“就是涼州安氏的安重璋,涼州張氏,還有論弓仁他們家那些人麼?”
方重勇臉上的喜色消失不見,沉聲問道。
“是啊,他們不動,李光弼就是個空架子,指揮不動涼州各軍。
如今邊鎮對於到底是聽長安的,還是聽洛陽的,都是心存憂慮,誰也不想莫名其妙當了叛軍。”
車光倩把他聽到的一些事告知了方重勇。
簡單說就是,邊鎮各軍,現在也有自己的想法了。畢竟基哥老了,保不了他們多少年。選擇哪個皇子“從龍”纔是要緊事。
只要押寶押對了,那就是數不盡的榮華富貴。
聽基哥的調令參戰,就算打贏了又能如何?
基哥萬一什麼時候駕崩,誰來兌現戰功?誰來給他們發賞賜?
其實也不能怪邊軍上下都有疑心,而是他們心中的顧慮都非常現實。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天經地義。
所謂“四王之亂”,身後站着的就是河北邊軍。皇甫惟明贏了,李琬上位稱帝了,河北邊軍將校就要升官發財。
這種狀況對於其他邊軍也是適用的。
立場雖然不同,但是道理一樣。
讓河西隴右二鎮無條件保基哥,無條件跟河北叛軍打生打死,憑什麼呀?
所以基哥的話不管用,方重勇的話就更不管用了!
李光弼處於一種立場不堅定的搖擺狀態,而他麾下各軍則是堅決不想匆匆忙忙,就入關中入河東平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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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這結果,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節帥,朔方的經略軍不能動,否則靈州不保,鐵勒人要反。
不如調阿布思部入太原,調李良臣部入汾州,可得胡兵兩萬人。”
車光倩對方重勇建議道。
“如此也好吧。”
方重勇微微點頭,長嘆一聲,真可謂是“兵到用時方恨少”。
“節帥,末將在河西,打聽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車光倩有些猶疑,吞吞吐吐不敢說。
“說吧,你是我的心腹,可以暢所欲言。”
方重勇拍了拍車光倩的肩膀說道。
“節帥,河西不少人都在議論,說節帥必反,要帶兵去洛陽支持太子。
河西邊軍不願意蹚渾水,也有這方面的考慮,甚至是主要原因。
他們在等您的岳父王忠嗣,帶着安西北庭兵馬到河西。
王將軍若是站太子,他們就跟着站太子。王將軍要是站聖人,那他們也跟着站聖人。
至於節帥如何,他們不想猜了。
王將軍要是跑太子那邊,您父親和岳父都在那邊,想來節帥不去也不行了。”
車光倩有些着急的解釋了一番,直接把方重勇給幹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