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張光晟,猛的一敲手中的銅鑼。
“太子出巡!”“行人避讓!”
他扯着嗓子大喊了一聲。
身後數百人,都已經舉起早就已經有人備好的木牌與旗幟。看起來浩浩蕩蕩,氣勢逼人!
張光晟領着李琩一行人,是從長安城南面明德門進入的。
由於長安城南都是平民區,甚至有的坊形同荒地,只住了不到百人。因此剛剛進城的時候,也沒有引起什麼波瀾。
但隨着隊伍沿着朱雀大街不斷向北行進,越來越多“不明身份”的人,加入到隊伍兩旁,“自覺地”將李琩等人保護了起來。
等李琩一行人來到皇城朱雀門的時候,隊伍已經擴大的千人不止,此刻朱雀門已然洞開!
顏真卿與顏杲卿兄弟二人,身後領着很多穿紅袍的官員,站在朱雀門跟前。他們二人雙手垂下,面色恭敬,好似兩尊石像一般。
李琩從人羣中走了出來,對顏真卿叉手行禮道:“顏相公,孤來了。”
“請殿下隨老臣同行,前往大明宮紫宸殿,一切器具皆以準備妥當。”
顏真卿對李琩叉手行禮道。
什麼叫“準備妥當”?不言而喻。
李琩並不能保證自己今日抵達,顏真卿等人更是沒法預測他可以今日抵達。
只能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顏真卿領着李琩一行人進入皇城大門,還沒走多遠,就看到基哥兄弟那幾家的子弟,在皇城內承天門前站立,表情莊嚴肅穆。
岐王李珍、寧王李琳、河西王李玠、榮陽王李瑒等人都在場。很多李琩都只是臉熟而已,甚至話都沒說過幾句。
“恭迎太子!”
這些親王們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對李琩行禮,態度甚爲恭敬,就好像此刻的李琩已經成爲了李隆基一般!
這讓李琩感覺恍如隔世。
似乎什麼也沒做,就這樣變成大唐的皇帝了?
李琩一時間有些錯愣。
他那些兄弟,就爲了這個皇位,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一日殺三子的那三個倒黴蛋,臉被猴子抓過失去繼承權而鬱鬱寡歡的李琮,還有因爲各種新仇舊恨暴起發難的李亨。
這些人的悲劇人生,皆是因皇位而起,也因皇位而終。
爭來爭去,就圖這麼個鳥玩意?
李琩頓時覺得,這登基的紛繁程序不僅一點也不莊嚴肅穆,反而異常可笑!形同兒戲!
羣臣百官、世家權貴們,他們當真是擁護自己當皇帝麼?
李琩一邊走,一邊思索着,沿路都有官員乃至皇親國戚,跟自己熱情恭敬的行禮。
可李琩卻感覺不到任何欣喜與滿足。
是啊,這些人並不是擁護自己,他們只是需要一個皇帝而已。
因爲如果沒有皇帝,國家就運轉不下去。這些世家權貴們,就無法利用原本的優勢地位,來攝取利益。
他們需要穩定,嗯,只是那種對他們有利的穩定。如果社會穩定,他們卻得不到任何好處,這些人轉過身就會變成反賊的頭目。
爲什麼韋三娘死了,而這些蟲豸卻沒有死?
他們爲什麼就可以不死呢?
一時之間,李琩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報復心!這些人,也曾經是那個老不死狗皇帝的幫兇啊!
他們憑什麼活得好好的?
發現李琩似乎有點不太對勁,顏真卿走到他旁邊,壓低聲音勸慰道:“殿下舟車勞頓,來長安實屬不易,微臣也感同身受。但等會在紫宸殿,是登基大典,還請殿下打起精神來。”
“顏相公請放心,孤明白的。”
李琩面無表情的點點頭,用異常平靜的語氣說道。
平靜得近乎於冷漠。
自己賭上身家性命所謀劃的事情,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顏真卿早已沒法回頭了。
他篤信的,是大仁大義,大智大勇!而非是刻板遵循皇權遊戲的規則!
很明顯,顏真卿認爲基哥這個帝王,已經無法承擔原本屬於他的重任了。若是繼續讓這個皇帝在位,大唐只會更加迅猛的崩塌。
百姓會苦不堪言!
不得已,在個人名聲與拯救國家之間,顏真卿選擇了後者。
“殿下,如今大唐正處於生死存亡之際,還請殿下耐着性子,處理緊急要務。
其他一切,待平定河北後再議。”
顏真卿苦苦勸說道。
他口中的“其他一切”,其實就是暗示皇帝所獨有的特權。
比如說想讓哪個女人當妃子,就拉她進宮啊。
比如說梨園內苑的歌舞表演隊怎麼處置啊。
還有好多獨屬於帝王的排場,李琩一天嚐個鮮,一個月都不帶重樣!顏真卿擔心李琩上位後就開啓“帝王享樂模式”,那就真要壞菜了!
“顏相公請放心,孤明白的。”
李琩微微點頭。
實際上顏真卿多慮了,李琩對基哥喜歡的那些東西完全無感,甚至有些天然的厭惡。
“恭迎太子!”
“恭迎太子!”
“恭迎太子!”
沿路每一個“偶然”出現的人,無論身上穿着的是什麼款式的官袍,都會大喊一聲“恭迎太子”。
這四個字好像會接龍的成語一般,一直向李琩行進的方向傳遞着。
先進入太極宮,然後繼續向北,穿過玄武門進入西內苑。最後穿過含光殿,從側門進入大明宮,一路奔向紫宸殿!
等李琩一行人抵達紫宸殿後,這裡已經站滿了中樞朝臣。似乎都是在等他到來一樣。
讓李琩有些錯愣的是,這些人好像都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大典所用的禮器居然一樣不少!
很多都是在太子冊封典禮上見過的!
兩個不認識的宦官走上前來,將手裡捧着的赭黃色龍袍,套在了李琩身上。然後取下他的襆頭,戴上了一頂黑色冕旒。
冕,是“首服”,可以簡單理解爲帽子的一種。只不過地位最高,通常是用於祭祀、大朝儀的時候纔會戴,平常一般不用。
而“旒”就是帽子前面墜下來的一串串小玉珠,用紅白藍黃黑五種顏色搭配。
所謂冕旒,可以簡單理解爲大禮儀時帝王所戴的“皇冠”。
戴上這個,就意味着李琩從今日起便是帝王了!
李琩站在原地不動,木訥的等待宦官們當場給他穿龍袍戴冕旒。等草草的做完這最基本的登基禮儀後,程元振便領着李琩來到紫宸殿的龍椅跟前,請李琩坐下。
緩緩的坐下後,李琩似乎並未感覺到有什麼“龍氣加身”,更沒感覺身上有無窮的氣力。
只是覺得這龍椅又冷又硬,還硌屁股,坐着實在是不舒服。
“吾皇萬歲!”
顏真卿帶頭喊了一聲。
“吾皇萬歲!”
紫宸殿內羣臣皆拜服於地,口中高呼萬歲。
“平身!”
程元振扯着公鴨般的嗓子喊道,他似乎比李琩更早進入狀態,目前已經完全入戲。
李琩坐在龍椅上,可以居高臨下觀察殿內羣臣們的表情。只可惜這些老狐狸都已經修煉得成精,從他們臉上,只看得出“忠君愛國”四字。
可這些人如果真的是“忠君”,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坐在紫宸殿的龍椅上呢?
李琩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荒誕,以至於他想仰天長嘯。
皇帝不合適了,那就換一個。大殿內的這些人啊,忠君愛國未必有,亂臣賊子肯定不少。
他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又轉瞬即逝。
“聖人,太上皇如今還在太原,長此以往,難免令百官無所適從,還以爲是聖人不尊孝道,讓太上皇不敢回長安。
不如聖人發詔書,恭迎太上皇,請太上皇移居大安宮。
讓天下人都看到陛下的孝道。”
一個紫色官袍的官員出列建議道,他叫李峴,新任的京兆府尹,同時也是信安王李禕長子。
“顏相公,草擬詔書。”
李琩面色平靜的吩咐道。
“聖人,太原有十多萬邊鎮精銳,無人約束可不行。聖人可下詔書一封,讓這些精兵在河東整編。
重新任命主將。”
又有一個官員出列建議道。
李琩微微點頭問道:“愛卿以爲誰出任主帥爲好?對了,朕還不知道愛卿的姓名官職。”
“微臣裴遵慶,現任兵部尚書。微臣推薦老將杜希望前往赴任。”
裴遵慶不疾不徐說道,一點也不爲自己的大言不慚感覺臉紅。
事實上,現在大堂內的所有官員,都是“僞官”,即:只有議政堂任命,而沒有御批的官員。
嚴格說來,就是地地道道的,穿着官袍的反賊!
而基哥當初任命的官員,則是死的死跑的跑,不聽話的都被“和諧”了。比如說掌管內庫的楊慎矜,如今就躲在揚州不敢回長安。
所以裴遵慶說他是兵部尚書,只是朝廷“自封”而已,得李琩點頭御批才能正式生效。
換言之,這未嘗不是一種反向逼宮!
李琩不給這些人“轉正”,朝廷也就沒法正常運轉。這些人需要皇權的背書,而李琩同樣需要他們處理各種政務軍務。
雙方某種程度上說,算是“各取所需”。
“準,顏相公,草擬聖旨吧。”
李琩微微點頭,什麼廢話也沒說。
一切的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
他忍住打哈欠的衝動,靜靜的坐在龍椅上,聽着下面的臣子一個一個站出來,把事先早已準備好的奏摺呈上來。
“等下,朕有件事想說。”
李琩忽然擡起手,剛剛準備上前的刑部尚書韓滉停下了腳步。韓滉是韓休之子,而韓休則是開元中期的宰相。
官宦之家四個字,那可不是白說的。你以爲是修辭手法,其實不過是別人的一種樸素描述而已。老子做官,兒子侄子繼續做官,這是唐代政治的常態。
“自朕起,今後既沒有什麼聖人,也沒有什麼載。稱呼朕爲陛下,稱呼年號爲年即可。”
李琩忽然板着臉的說道,語氣中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一想起“聖人”二字,李琩就噁心得想吐。
那種把魔爪伸向兒媳的傢伙,也配“聖人”二字麼?
連帶着聖人這兩個字,也變成了一種羞辱!
李琩一聽就覺得煩心!
“謹遵陛下教誨!”
紫宸殿內羣臣躬身行禮,齊聲說道。
“嗯,愛卿可以說了。”
李琩看着韓滉說道。
“啓稟陛下,太上皇在位時,朝綱不振,作奸犯科者屢屢立於朝堂,還身居高位。
他們不僅尸位素餐,而且還利用職務之便賣官鬻爵。
如今這些人雖然被罷官,但朝廷容不得那些惡事,陛下容不得那些惡事。
還請陛下下旨,讓刑部與大理寺聯手追查那些陳年舊案,以正朝綱。”
韓滉一臉正色說道。
聽完這番話,李琩不僅沒生氣,反而有些想笑。
打擊政敵,排除異己而已,用得着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麼?
其實道理是明擺着的,長安城內既然有很多人願意支持李琩登基,那麼自然也有人反對李琩登基。
而現在朝會與登基大典“絲滑對接”,顯然是某些人蓄謀已久的。
李琩登基了有人大唱讚歌,那麼反對者去哪裡了呢?
韓滉上奏的內容,就是答案。
他們需要李琩首肯,然後便可以借用皇權大肆排除異己!
沒有什麼不可以的,這便是黨同伐異與蠅營狗苟。
“愛卿所言極是。不過朕還有個想法。”
李琩忽然痛心疾首的說道:
“朝廷的綱紀要整頓,長安的風氣更是要整頓啊!朕還未登基之時,便聽聞有虢國夫人之流的人物,與長安百官有染,其人之多,車載斗量啊!
萬惡淫爲首,整頓長安的風氣,就從抓姦夫淫婦開始吧,一旦查實,殺無赦。”
抓姦夫淫婦?
在場官員一個個都面面相覷,不知道李琩這是玩的哪一茬。但很明顯,這種事情,是不好查的,也是不能查的。
比如說,嚴挺之長子嚴武,就曾勾搭有夫之婦,還殺人拋屍千里之外。
這些官員身上類似狗屁倒竈的事情,不是個例,一查屁股下面全是狗屎。
顏真卿連忙上前勸阻道:“陛下,如今河東那邊的事情要緊,至於抓姦夫淫婦可以先緩緩。”
李琩看了看顏真卿,面露失望之色,隨即點點頭道:“那便如顏相公所言吧。”
聽到這話,顏真卿鬆了口氣,將一份奏摺呈上道:“陛下登基,天下人還未知曉。不如即刻起昭告天下,以正視聽,免得宵小之輩渾水摸魚。登基詔書,微臣已經草擬了一份,請陛下過目。”
顏真卿雙手託着奏摺,感覺有千斤之重。
哪知道李琩看都懶得看,直接推拒道:“顏相公直接發佈詔書即可,朕連日趕路,有些疲乏了。還有什麼事情,諸位愛卿商量着來便是。”
見他這麼說,一旁的程元振大喊道:“退朝!”
在一衆臣子錯愣的目光中,李琩從龍椅上起身,自顧自的走向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