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帥,請!”
開封城內萬花樓的雅間內,陸羽將剛剛煮好的茶湯遞給方重勇。
“有鹽有茶,僅此而已。茶道看似小道,實則是蘊含了人生的大道理啊。”
方重勇抿了一口,將精緻的茶碗放在桌案上,忍不住一陣讚歎。
陸羽煮茶,主打一個“精細”,什麼都要講究一下。
無論是茶葉的品質,還是水的種類,乃至製茶的步驟,無一不是精益求精。煮茶的過程,更是如同演戲一般,令人賞心悅目。
只不過,方重勇是山豬吃不了細糠,啥優越感也沒喝出來。
在方重勇看來,不過是一口茶而已,還搞這麼矯情,無非是貴族階層人爲製造的逼格而已。
僞裝得很好的精緻,終究還是爲權貴服務的。這種故作姿態的高高在上,方重勇並不是很感冒。
陸羽的茶道不在於茶,而在於貴族風氣的塑造。當然了,這些事情就沒必要當着陸羽的面去說了。
常言道打人還不打臉呢!
看到方重勇滿意的點點頭,陸羽坐在一旁,安靜的等待下文。他並沒有察覺面前這位方節帥,對自己的所謂“茶道”,其實並不是很認同。
“陸郎君的茶是極好的,只不過嘛……”
方重勇停頓了一下,將茶碗放下在桌案上。
“只不過如何?”
陸羽一臉緊張問道。
他今日前來,可不是隻爲表現“才藝”而來的,還肩負着爲身後“金主爸爸”推銷茶葉的重任呢!
要是方重勇對他的茶道和相關的茶葉、製茶工藝不感冒,那麼江南與兩淮的茶葉想打入北方市場,就如同癡人說夢一般。
“陸郎君的茶道,優雅異常,精緻無比。凡事皆講究,茶葉茶水乃至茶壺茶爐,無一不是優中取優。
從這點看,算是當世極品了。”
方重勇欲抑先揚般的誇讚了一番,稍稍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只可惜,茶終究是給人喝的。
茶之道,便是人之道。
陸郎君的茶是給達官顯貴喝的,好雖好,卻如那高山流水一般,尋常人喝不到。一壺茶水,價格便抵得上尋常人家一個月的飯錢。”
說完,方重勇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將裡面的碎茶葉倒進一個沒用過的茶碗裡面。
隨後,對着身後的何昌期說道:“倒茶。”
“得令!”
何昌期找店裡的僕從要來一壺煮開的水,隨即將水倒入方重勇面前那個茶碗。
“這是某的茶道,陸郎君,請試一試吧!”
方重勇將那個茶碗,推到陸羽面前。
“這是……”
看到面前簡陋到無以復加的茶水,陸羽徹底震驚了。
他喝過的茶,也可以算得上是車載斗量了。但像方重勇這麼隨意的喝茶,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陸羽隨意抿了一口,只覺得又苦又澀,箇中滋味一言難盡。
總體來說,跟折磨口腔差不多。
陸羽微微皺眉,勉強喝了一口便不願意再喝第二口,緩緩將茶碗放在桌案上。
“陸郎君以爲如何?”
方重勇微笑問道。
陸羽只是搖頭,不想說假話,也不想矢口否認得罪對方。
畢竟,方重勇是他得罪不起的。
“茶,終究是給人喝的。
讓天下每個人都能輕鬆愉快,而且不費勁的喝到茶水,這便是最大的茶道。
除此以外,某以爲都可以簡化,不必追求極致。
泡茶一法剛剛起步,現在還有很多步驟不夠完善,茶水也差強人意。
但是慢慢改進製茶之法,便可以造福天下之人。柴米油鹽醬醋茶,茶雖排末位,卻也是生活必須。
如果喝茶最後變成高門大戶自娛自樂的節目,那這茶其實不喝也罷。”
方重勇一臉淡然說道,又給自己泡了一杯茶,吹了吹浮在茶水錶面的沫子,砸吧嘴一般喝了一大口。
陸羽沉默不語,他其實不認同方重勇的觀點。但他也看出來了,對方心底裡就是那樣想的,並非是惺惺作態裝樣子。
“陸郎君,你請求販運茶葉過汴州前往長安洛陽的事情,本節帥準了。
汴州這邊不會額外再收關稅。
但是本節帥也有句話要送給你。”
方重勇收起臉上的笑容正色說道,他已然看出來了,陸羽身後,其實站着江南和兩淮的很多茶葉商人。推廣茶道,也是在爲了擴大茶葉銷量鋪路,在世家貴族當中掀起一股飲茶之風。
要不然陸羽這一路從揚州前來汴州,吃喝用度是哪裡來的?他身邊還跟着個李季蘭呢!
“請方節帥賜教。”
陸羽對方重勇躬身行禮說道。
“只有卑賤之人,纔會故弄玄虛,搞一些高高在上的儀式,來證明自身高人一等。
你的茶道,可不要誤入歧途啊。”
方重勇用食指敲擊着桌案說道。
“謝節帥教誨,鄙人一定銘記於心。”
陸羽對方重勇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隨後,他便自顧自的收拾自己帶來的那一套煮茶的器具,將其包好後乾淨利落的離開了。
至於他有沒有把方重勇的話聽進去,人心隔肚皮,在場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等陸羽走後,何昌期這才若有所思的對方重勇說道:“節帥,您剛纔對陸羽說的那番話,好像很有道理啊!”
“那當然了!什麼狗屁權貴,什麼狗屁高門大戶,底層百姓纔是力量的源泉。
我們做什麼都要依靠底層百姓,那些狗屁權貴關鍵時刻毛都不頂用,煮個屁的茶!惺惺作態!
有那個閒工夫,還不如去讀點書!”
陸羽不在,方重勇忍不住站起身破口大罵。
正當他要下樓去城外巡視渡口的時候,車光倩匆匆忙忙而來,手裡拿着一本小冊子。
“節帥,朝廷的邸報!”
車光倩將手中的冊子交給方重勇。
“誒?朝廷?邸報?”
方重勇一愣,車光倩送來的消息把他給震住了。
朝廷發邸報,這倒是一件稀奇事啊。
方重勇面帶疑惑接過這本厚度超過十張紙的冊子,一頁一頁的翻看,面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走,回節度使衙門再說!”
方重勇轉身便往樓下走去,身後幾個親信皆面面相覷,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不一會,一行人來到節度使衙門書房。
何昌期離開書房,到門外值守之後,方重勇讓車光倩叫來了幕僚張通儒,小舅子王彥舒,王忠嗣義子李晟,以及從長安跟隨李晟來汴州不久的嚴莊和岑參等人。
一下子書房裡便滿滿當當的都是人,只不過方重勇沒說話,也沒人開口多嘴。
“朝廷的邸報,今日已經送到汴州節度使衙門了,本節帥相信各州州府也應該都收到了。
你們都看看吧。”
方重勇沉聲說道,將朝廷的邸報交給車光倩,然後讓屋內衆人傳閱。
不久之後,所有人都看完上面寫的內容,一個個都面色複雜,想開口卻欲言又止。
整個書房內瀰漫着一股尷尬的沉默。
“太子已經在長安登基稱帝,改年號爲上元,與當初的開元對應,今後不再稱年爲載。天子稱陛下亦是不稱聖人。
而曾經的那位大唐聖人,則被尊爲太上皇。
諸位以爲,此事有何影響呢?”
方重勇環顧衆人詢問道。
邸報裡面還說了其他事情,但這件事是最重要的一件。
李琩在長安登基稱帝並不稀奇,或者說這絕對是那幫人計劃中的必要步驟,遲早都會發生的。
但是問題,出在發邸報這裡。
目前還不知道這份邸報究竟刊印了多少,但以長安中樞的財力而言,廣發邸報並不是多困難的事情。發了邸報,表示李琩或者說他身後那幫人,非常自信的認爲自己便是正統。
並在政治和輿論上,名正言順的剝奪了李隆基手中至高無上的皇權!並昭告天下!
小小的一份邸報,背後所蘊含的能量巨大,政治上的影響力不可小覷,又豈能等閒視之?
“節帥,李隆基若是得知此事,必定從河東那邊帶兵討伐他眼中的關中叛逆,這又是一場龍爭虎鬥啊!”
嚴莊臉上露出莫名的笑容,有些興奮的說道。
雖然過程有些曲折,跟自己設想的不一樣,但亂世果然如他所料那般降臨了。
屋內其他人都微微點頭,很顯然,嚴莊的判斷是對的。或者說,這件事是明擺着的。
“據斥候回報,李隆基已經帶兵離開了太原城,但不知爲何,卻是在晉州停留不去。
不過無論如何,他的目標一定是蒲州。掌控了蒲州,就等於是掌控了進入關中的鑰匙。”
方重勇面帶憂色說道,顯然這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一個好消息,起碼不全是好消息。
“看到一場大戰在即,坐山觀虎鬥的皇甫惟明,應該睡着了都能笑醒吧?”
張通儒面帶不屑說道。
他前任恩主安祿山,就死在皇甫惟明的陰謀暗算之下,現在想想都感覺氣憤。
“不錯,問題在於,無論關中那邊怎麼打怎麼鬧,河北的皇甫惟明是不可能閒着的。他手裡少說也有二十萬人馬,一定會找個地方舒展筋骨。
你們以爲,河北賊軍,下一步目標是何處?”
方重勇輕嘆一聲詢問道。
無人回答,或者說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答案是明擺着的。
“節帥,這些事情其實也還可以接受,麻煩的是後面一條。”
車光倩小心翼翼的說道。
邸報裡面說了李琩登基稱帝,基哥自動成爲太上皇的事情,這當然屬於是“新聞頭條”。但接下來裡面說的一件事也不能等閒視之。
“不錯,長安中樞大概是感覺控制不住黃河以南的廣大地區,所以宣佈了一件大事。
各州可以自行組織團結兵成軍,只要將番號報備給朝廷即可,一旦批准即爲官軍。其軍餉輜重皆由各州縣自行解決。
而本地收上來的物資,州府也可以自行截留一部分。只需要聽從長安那邊的政令,按需求上供即可。
簡單說,就是如今各州刺史皆爲地方上的土皇帝了。”
方重勇環顧衆人,沉聲說道。
這很可能是出自顏真卿的手筆。
既然朝廷失去了對於很多州縣的控制,與其將這些地方拱手讓給河北叛軍,或者某些尾大不掉的軍閥(如方重勇之流),還不如主動放棄控制權,加大對手掌控這些地方的難度。
簡單描述就是這碗飯哪怕我自己吃不到,也要往裡面撒泡尿,讓別人也沒法吃!
實打實的以毒攻毒之策。
“天下喪亂之快,好似流星墜地一般,轉瞬之間而已。可嘆,可嘆!”
詩人情懷的岑參長嘆一聲道。
這纔過去多少年啊,大唐就已經到了“州縣自治”的地步了麼?
“此舉不算稀奇,長安那邊可謂是要什麼有什麼,他們唯獨缺了一樣東西。”
方重勇將手中的邸報揚了揚說道:“唯獨缺了一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虎賁之師!”
這話可謂是一針見血了。
李琩登基後,爲什麼長安那幫人要放開各地州縣的自治之權,允許刺史們自行募兵,自行處理賦稅?
因爲那些人知道,他們手裡沒有強軍,沒法攻城略地,自然也無法處置那些心懷鬼胎的地方刺史!
與其遮遮掩掩的讓外人看到自己的無能,還不如放開限制,讓所有人都燥起來一起浪!
起碼,這一手就讓方重勇這個宣武軍節度使很難受!
方重勇原本還想繼續控制宣武鎮外圍的幾個州,最好把觸角伸到淮南!而朝廷現在玩這麼一出,很顯然,財帛豐沛,人力充足的揚州,可以很輕鬆的拉起數萬人馬的軍隊。
“節帥,朝廷的這些小動作,暫時還不會讓我們很難受。
主要是皇甫惟明這邊,倘若沒有重大變故,今年入冬黃河封凍之日,便是河北賊軍南下之時。
到時候他們多路出擊,分兵攻打我們的薄弱之處,要如何處置爲好?”
基本上沒怎麼在軍事會議上說過話的李晟,忽然插了一句嘴。
“不錯!”
方重勇嘴裡吐出兩個字,就沒有繼續再說了。
事實上,這雖然是很可能發生的事情,但從這份邸報的內容上看,卻無法推斷出來。
認定河北叛軍會南下河南,利用基哥帶兵攻打關中的窗口期趁機掠地,這屬於是一種戰略上的遠見。
方重勇瞥了一眼李晟,決定以後給他安排更重要一些的軍務,這個便宜小舅子還是有幾分戰略眼光的。
“你們各自回去都想想。若是想到了什麼方略,不要到處亂說,不要找其他人商議,都來這裡找某單獨敘說就行了。
今日沒什麼其他事情的都散了吧。”
方重勇直接宣佈散會,書房內衆人皆是意猶未盡的慢慢走出房門。
很顯然,一個事關生死的重大考驗,已經擺在了所有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