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聽此言,大夥看向宋武的眼神登時一亮。誰都沒想到這個背景極深的紈絝子弟,心中居然還藏着如此志向。特別是宇文至,簡直恨不能使勁兒揉幾下眼睛。瞪了對方好一會兒,才咧了一下嘴,酸溜溜地誇讚道:“看不出你小子,居然如此有種!你可想清楚了,此番出去不是鬧着玩的,弄不好,連骨頭渣子都沒人幫你收拾!”
“知道了,用你囉嗦!自己照顧好你自己就得了!”宋武笑呵呵地白了宇文之一眼,彷彿嫌對方看低了自己一般。隨即,又將目光轉向王洵,拱了拱手,帶着幾分商量的口吻問道:“明允兄不會嫌小弟本領低微吧?咱們好歹也是一座大營裡摔打出來的!”
此刻,王洵心裡也是波濤洶涌。笑了笑,以朋友之禮相還,“豈敢!王某求之不得!”
由於對方有個做中書舍人的哥哥,並且還是楊國忠的親信黨羽,所以他對宋武的態度一直比較冷淡。然而對方總是跟在宇文至身後頻頻向自己示好,又耐着長安同鄉、白馬堡一同受訓這兩重關係,所以他對宋武的態度也無法過於疏遠。只是令王洵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是,在自己落魄到準備外出避禍時刻,宋武居然慨然要求與自己同行。
甭看大夥說得輕鬆,連橫西域諸國,共同驅逐大食。事成之後,便有一場潑天奇功可供大夥分享。事實上,此行成功的希望根本不到兩成。途中稍有不慎,便可能這輩子就埋骨於未知所在,連魂魄都不得回鄉。
以宋武目前的背景,實在沒必要冒這個險。即便他混在安西軍中管管糧草輜重,幾年之後,憑着他哥哥跟楊國忠的關係,也不愁出人頭地。況且與王洵做了一道,就等於自己把自己擺在了邊令誠等人的對立面。縱然邊令誠忌憚中書舍人宋昱的勢力不敢找他麻煩,但勢必也會被監軍老太監另眼相待。(注1)
這份情意,來得可是有幾分重了。即便有家世淵源作爲阻隔,也無損它的熱度。正感動間,又聽宋武笑着說道:“那就有勞明允兄了。說句實話,小弟早就想獨自出外闖蕩一番。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機會而已!”
“什麼有勞不有勞的。照理,應該是我謝謝你纔對!”王洵搖了搖頭,笑容隱隱帶上了幾分別人難以察覺的慚愧。
當年在白馬堡的那些難兄難弟們,如今已經都長大了。非但宇文至成長得令人刮目相看,連當年表現平平的宋武身上,也漸漸展露出了與以往不同的風采。他們眼下的背景都比自己要好,可他們誰也沒想着仰仗他人的力量。只有自己,當年在長安時傻傻地指望着秦家哥倆做靠山。如今卻又事事指望着封常清。終日把擔當二字掛在嘴邊上,猛然間發現背後的依仗不那麼有力時,就立刻又變得六神無主。
正所謂,三人行,必有吾師。想明白了人生的一處鬱結,王洵模樣立刻精神了許多,挺直肩膀,朗聲說道:“此事就這麼說定了。咱們大夥效仿班定遠,一道往蔥嶺之外走一遭。只是其中還有兩個環節需要仔細斟酌,第一是有關出使時大夥所持的身份憑證以及來歷說辭,雖然準備以大食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也不能過於馬虎。第二,封帥那邊,還需聲明一下,以得到他老人家的允許與支持!”
話音未落,薛景仙已經笑着接口,“第一點好辦。薛某平素就喜歡擺弄些金石之物,僞造幾分文書,倒也費不了什麼功夫!至於相關交往禮儀麼?薛某也算有所涉獵。臨陣替大夥磨磨槍,倒也勉強使得。”
“如此,就有勞老哥您了!”王洵笑着衝薛景仙致謝。
“幾樁小事而已,沒什麼有勞不有勞的。”薛景仙擺了擺手,然後笑着提醒,“但封帥那邊,你還需多下些功夫。不僅僅需要他答應你的謀劃。更關鍵是,需要他替你背書,承認你這使節身份是他臨時從權處置,相關任命,稟報朝廷之便可以及時補上。”
“多謝老兄提醒!”王洵微微一愣,隨即又笑着拱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還是煩勞老兄一塊說出來吧!否則,就憑我們幾個,恐怕功勞不用想立,即便能順利歸來,腦袋瓜子也不敢保證再頂在自家脖頸上了!”
“別急,容我仔細想想!”薛景仙自己取了筆墨紙硯,站在桌案邊慢慢塗塗抹抹。作爲一個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子,他的心思可是比王洵等人慎密得多。很快,便將所有可能出現漏洞的地方,包括被西域各國發現的,和被大唐這邊朝中諸人自己雞蛋裡挑骨頭的,都一一想了出來,並且註明了破解之道。
宇文至等人起初還是站在旁邊看熱鬧,慢慢地便收起了笑容,臉色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到最後,大夥乾脆在薛景仙身邊圍成了一個圈子,認真得猶如蒙童受教。他們都認同功名但在馬上取,他們都覺得男兒應佩戴吳鉤,縱橫沙場,纔不虛此生。然而此刻,他們才驚詫地發現,原來官場上的門道學問,一點兒也不必行軍打仗來得簡單。有些兇險之處,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洋洋灑灑寫了十幾大頁,薛景仙又將自己寫下的東西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然後再取來一張紙,龍飛鳳舞地寫下了一篇短文。用嘴輕輕吹乾了,按次序放好,一併交到了王洵手上,“前邊是你需要做的準備。最後一頁是給封帥留下的官樣說辭。以他對你等的袒護,當然不需要這東西,但留着這張紙,日後他也好跟朝廷交代!”
“多謝了,真是多謝了!”王洵簡直佩服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接過薛景仙的謀劃文稿,牢牢地抱在了胸口處。“如果早結識薛老哥幾年就好了。王某也不會笨到連得罪了誰都不明白的地步!“
“早幾年,薛某還未必能入諸位法眼呢!”薛景仙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講了一句大實話。“好了,別跟薛某假客氣了。抓緊時間背熟了它,然後去找封帥請纓。你們幾個一走,薛某繼續留在軍中也沒什麼意思了。乾脆,咱們打着護送我回轉的由頭,一道離開小勃律。在路上趁沒人注意時再各奔東西,估計能騙過邊令誠那老賊!”
王洵點頭受教,然後趕緊坐下來,重新拜讀薛景仙的謀劃。遇到不解或者覺得有待商量之處,便主動向對方求教。薛景仙也是難得不需設防地與人交往一回,故而非常樂於出言指點,往往在說着一件事情的同時,又想起新的隱患來,再度臨時補充入謀劃文稿中。二人一個學,一個教,不知不覺,一下午的時間就過去了。待王洵自認爲已經掌握了其中精髓,外邊的天色便已經擦黑。除了宇文至還強打精神在旁邊陪着外,其他衆人早就走了個乾乾淨淨。
“看我,居然耽誤了大夥這麼長時間!好在寢帳中還偷偷藏着幾罈子好酒,不如薛兄就在我這邊隨便吃些!”王洵歉意地笑了笑,起身邀請薛景仙一道就餐。薛景仙卻沒心思再逗留,笑着推了他一把,低聲數落:“真沒眼色。不知道老兄我那邊還有佳人等着呢!咱們各自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不陪你,你也別送我。”
說罷,自己笑着出門,揚長而去。
王洵衝着薛景仙的背影連連搖頭,然後拉着宇文至走回寢帳,將謀劃文稿鄭重交給他,“你好好過上幾遍。這薛老哥,可真不是個一般人物!至於晚飯,就在我這裡將就着對付一口吧。”
“有本事同時腳踏太子和楊國忠兩隻船的,可能普通得了麼?”宇文至笑着將文案接過去,小心放在桌案一角。“你呢!看着樣子,準備現在就去找封帥請纓麼?”
“嗯!免得他再因我的事情而爲難!”王洵笑着答應了一句,然後開始對着寢帳中的銅鏡子,麻利地收拾行頭。
正四品中郎將的常服很打扮人,再加上他心中已經有了主張,態度從容。很快,鏡子裡邊就出現了一個英姿勃勃的身影。肩膀還不夠寬,但已經非常結實。身材在武將堆中算不得高,然而勝在腰桿始終挺得筆直。曾經充滿稚氣的臉上,如今已經有了幾絲風霜之色,但陽光還在,眉毛從鼻子中間一直延伸向兩個鬢角。
這就是現在的自己。王洵向着鏡子中的人影搖了搖頭,輕輕嘆氣。如果不是今天被宋武無意間戳破的話,他可能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在現實中屢屢遭受挫折。人都有長大的時候,父輩的餘蔭不可能永遠都罩在頭頂上。如果始終沒勇氣來獨自面對現實的話,也許更多的磨難還要等在正前方。
“怎麼了,你?”見王洵一反常態地站在鏡子前顧影自憐,宇文至忍不住皺着眉頭追問。
“沒什麼?我把自己給丟了,又找回來了!”王洵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迴應了一句。然後抓起猩紅色大氅披在肩頭,轉身出帳。
注1:中書舍人在唐代負責制詔,相當於皇帝的機要秘書。故而官職不高,權力卻非常顯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