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常清也正在爲大軍行程被阻的事情而煩惱。聞親信稟報說王中郎將求見,立刻想都不想地信口迴應道,“讓他回去老實待着!別來煩我!慌什麼慌?在安西軍這一畝三分地界,只要老子不死,沒人有膽子碰他半根寒毛!”
“諾!”替王洵傳信的親兵鬧了個大紅臉,悶聲做了個揖,轉身退下。還沒等走到屋子門口兒,卻又被封常清從背後叫住,“行了,讓他進來吧。老夫且問問這糊塗小子,什麼時候又惹到了邊令誠那廝?”
他正在氣頭上,故而根本沒注意自己說話的聲音有多高。站在門外的王洵卻不小心聽了清清楚楚。接到親兵的吩咐,先衝對方笑了笑,以示歉意,然後快步走到封常清面前五步左右站好,做了一個及地長揖,“糊塗晚輩王洵,見過封節度!傍晚來訪,給節度大人添麻煩了!”
“行了!“封常清從王洵的話裡聽出了調侃之意,有些尷尬地輕輕擺手,“別在老夫面前耍嘴皮子了。你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小傢伙!說吧,這麼晚了找我什麼事情?!”
“晚輩豈敢!”王洵笑着直起身,然後將聲音稍微壓低了一些解釋道,“晚輩今日聽封四叔說,有個大食小子居然斗膽學玄皋,心裡十分不服。所以便打算向封四叔討個將令,也去蔥嶺之西走一趟。一則麼,可以換個角度探聽一下大食那邊的軍情與民情。二來,還可以順便聯絡嶺西各國,協助我安西軍共擊大食!”
“你想效仿班定遠?!”話音剛落,封常清的眉頭立刻豎了起來。“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兩?二十不到,就急着覓封侯了?忙什麼?難道還嫌在老夫帳下升得太慢!”
“晚輩哪敢跟古人相比!”王洵又笑嘻嘻地做了個揖,低聲解釋,“晚輩半年來連升四級,已經快得讓自己都頭暈了。至於斤兩,四叔不會覺得,晚輩連那個大食騙子都不如吧?若論年齡,那假冒的大食使者,豈不跟晚輩差不多大?憑什麼他一個化外蠻夷能做的事情,我大唐男兒反倒做不得?!”
“他那是打敗仗,沒辦法, 只好死中求活。偏偏姓邊的正需要一個接口擎肘老夫,所以才得了手!”雖然明白王洵說的話句句在理,封常清卻板着個臉,死死不肯鬆口,“你呢,眼巴巴地急着離開老夫,又爲了什麼?莫非,你就這麼不相信老夫,覺得老夫沒本事護得你安全了麼?”
“晚輩不是那個意思!”王洵又向封常清拱了拱手,低聲補充,“晚輩只是覺得,如果始終躲在您的羽翼之下,不見任何風浪的話,晚輩永遠都不會有長大的那一天。所以纔想出去見見世面。您這代豪傑,已經把大食人打得屁滾尿流了。晚輩這一代,更不能輸給大食人!”
“好,好,好……”封常清被王洵說得又是欣慰,又是感慨。“說得好,我大唐的下一代,未必輸給他大食的下一代。唉,老夫,老了…….”
長長地嘆了口氣,他臉上的表情又變得有些黯然,“你說得都對。老夫未必能護得了你一輩子。與其日後看着你被人排擠,還不如趁着自己還能管點兒事情的時候。多給你一些鍛鍊機會!但是,萬一你此去有個三長兩短的話,你讓老夫該如何向你姨娘交代?”
“四叔不要爲侄兒擔心。侄兒這裡也不是完全沒有準備。扮作使者西去,看似兇險無比。事實上藉助於咱們安西軍此刻的兵勢,卻完全可以逢凶化吉。想那嶺西小國,趕着抱您的大腿還來不及呢。誰有膽子對晚輩起歹意?況且他即便起了歹意,晚輩又不是赤手空拳,會伸着脖頸等他砍麼?您老,您老別笑。先別急着笑話我,聽我仔細跟您分析……”
望着封常清的眼睛,王洵不理會對方的嘲諷,將薛景仙替自己的謀劃,結合自己的理解,一一複述了出來。封常清先是不動聲色地聽着,後來臉色逐漸轉向鄭重。再後來,則於不知不覺間以手指輕輕叩打桌案,擊節讚賞。待王洵將所有西去之後可能遇到的情況和對策完完整整地梳理了一遍之後,捋着鬍鬚沉吟了片刻,搖頭苦笑,“看來,老夫豈止是老了!心力和膽識,都照着替你出主意的那傢伙,差了不止一籌半籌。他看得着實長遠,這個法子表面上兇險,背後卻藏着一個建立蓋世奇功的機會。比夾在老夫和邊令誠之間,安全得多,也快意得多!這廝,這廝…….”
以封常清的心智,當然不難猜出是誰在背後替王洵捉刀。可此時此刻,他竟然說不清楚,自己到底該罵替王洵出主意的那個人,還是該感謝那個人。連連搖了幾下頭,才又嘆氣着道:“是老夫無能。太低估了邊令誠的陰險。本以爲,眼看着一場潑天大功擺在前面,他定然不會扯老夫的後腿。誰料此賊只要能給老夫添堵便好,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利害得失!牽連着你,也平白遭受這無妄之災!嗨,老夫這節度使當的,可真他奶奶的窩囊!”
“四叔不必因晚輩的遭遇而自責。晚輩之所以受到邊令誠的關照,其實另有原因。”見封常清始終放不下自己被邊令誠盯上的事情,王洵趕緊出言解釋。
“哦?”封常清的眉頭一皺,迅速將心思從沮喪與自責中收了回來,“說說,到底是哪路神仙,手居然伸得如此之長?”
“還不跟去年遭到哥舒翰追殺那次,屬於同一檔子事情!”輕輕搖了搖頭,王洵的笑容好生落寞。“死了的人才能永遠保住秘密。但皇家的臉面,卻無論如何都丟不得!”
“你說的是楊國忠。他不已經主動向老夫示好了麼?”封常清又是一愣,信口追問。旋即,雙眉高高地鎖在了一起,“不是楊國忠,那廝雖然不見得有多光棍!然而此刻正有求於老夫,斷不會爲了你而輕易毀約。那麼,此刻想要殺你滅口的,就另有其人了。想必跟邊令誠還是一黨?!那廝,那廝,居然是高力士!虧得老夫還把他當做個英雄!想不到也是個陰險歹毒的傢伙!”。
“他倒未必是陰險歹毒。只是在他眼裡,晚輩不過一個螻蟻之輩而。踩死了就踩死了,纔不會當做多大個事情!”經歷了這麼多打擊,王洵心中倒也有了幾分明悟。笑了笑,低聲補充。
“這高力士!這高力士,唉!”封常清徹底沒了脾氣,拍打着面前桌案大聲苦笑。“怪不得你想躲到萬里之外去。如果被高力士盯上了,老夫也未必能護得住你。這都是他奶奶的什麼鳥事!將士們不顧生死地浴血奮戰,又他奶奶的是爲了誰家?!呵呵,呵呵……”
笑着笑着,他突然覺得胸悶氣短,大聲地咳嗽了起來。被西域風沙吹皺了的面孔猛然顯露出一縷病態的殷紅。
令男兒最傷心的,莫過於自己傾盡全力捍衛着的東西,在背後轟然崩塌。什麼千古明君,什麼太平盛世,什麼君臣相得,什麼榮華富貴。剎那間,幾乎全都在背後化作了一團煙雲。原來人家根本不在乎?原來萬里疆土,都比不上一個女人的兩腿之間那短短兩寸!
“四叔不要多想,是晚輩運道太差而已!!”王洵走上前,輕輕替封常清敲打後背。他打擊遭受得早,並且是循序漸進,所以心中並沒有封常清此刻這麼大的落差。“若不是您帶領安西將士駐守在這裡,玉門關以內,哪來的夜夜笙歌?況且陛下也不一定知道高力士等人的作爲。若是某日重瞳親照,說不定立刻會撥雲見日!”
最後一句話,已經純屬替封常清寬心了。大唐天子李隆基已經到了古稀之年,精力肯定會一天不如一天。而其又過於貪戀聲色犬馬,哪來的時間管國家大事?況且就算是高力士等人打着皇家的旗號胡作非爲,天子並不知情。又是誰給了太監們這麼大的權力?不通軍務,卻可以輕而易舉地令整支安西大軍半步前進不得!白白葬送了眼前大好局勢?”
“你倒是想得開?!”到底是一方節度,很快,封常清便從失望地陰影中走了出來,笑着數落。
“想不開又能怎樣?晚輩畢竟還是大唐子民,總不能刺了陷害我的人,然後去做山大王?!”王洵笑了笑,實話實說。“因此晚輩現在誰也不敢怪。只怪自己過於渺小,所以纔不被他們當人看待。哪天晚輩也能像封四叔這般,手握重兵,雄踞一方了。想必別人再想加害於我,也得仔細掂量掂量!”
“話是這麼個理兒,不過…..”封常清先是點頭,然後輕輕搖頭。總覺得像王洵這般年紀,還是不要對現實太悲觀爲好。“不過,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瞎猜的,並無真憑實據。此刻大唐恰逢五百年來難得一見的盛世,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就算不是爲了朝廷,也應該好好珍惜一番。”
話說到一半兒,他自己也覺得此語很沒有說服力。搖了搖頭,又笑着補充道:“出使嶺西諸國的事情,老夫會立刻着手替你安排。朝廷本來就授予了老夫臨時決斷之權,讓你半途中做個使節,也不算違背制度。相關手續文憑,就按你說得,先拿贗品對付一份兒。真的那份在你出發之後,很快就能悄悄地補齊,並且能在禮部留下備案。只是此事不宜聲張,免得邊令誠那老賊得到消息,又故意在背地裡給你使絆子!”
“晚輩省得!”王洵笑着向封常清拱手致謝,“晚輩跟薛大人說好了,打着護送他回長安的旗號,先往東邊走一段。待到了無人之處,再悄悄地扮作商隊,掉頭向西。”
“這倒是個穩妥的辦法!”封常清點點頭,有些形神俱疲。剛纔的某一個瞬間,他自己心中幾乎一片死灰。然而畢竟已經爲了一個信念奮鬥了大半輩子,不是輕易就能放得下。所以還不如裝作一切都沒看到,反而能活得更輕鬆,愜意。
倘若真的能夠醉生夢死的話,其實何嘗不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