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樣蔬菜,一盤乾肉,小半籃剛剛摘下來不知名的野果子。雖然比不上皇宮裡邊精挑細琢出來的御宴,卻也不失鄉野之新鮮。只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現在明顯沒什麼胃口,每樣東西只是隨便點了點,便嘆息着放下了筷子。
“萬歲還是再用些吧,這都是貴妃娘娘親手做的!”負責伺候皇帝飲食的老太監朱全在旁邊看得心疼,湊上前,低聲勸諫。
“朕知道這是貴妃親手做的!真難爲她了!”李隆基勉強笑了笑,臉上露出了幾分悽楚。在今天之前,自己從沒像民間那些凡夫俗子一樣,享受過任何一名妻妾親手烹製的飯食。這是平生第一次,卻未品出多少幸福。
老太監朱全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只好默默地上前收拾碗筷。這些活原本也輪不到他親自來做,可出發時太匆忙,幾個嫡傳弟子都沒來得及帶上。而外邊那些粗手笨腳的傢伙,用他們幹活還不如不用。一旦不小心打壞了桌子上這僅有的幾樣餐具,下一頓,陛下就只能和大臣們一樣,用手捧着吃了。
“你吃過了麼?”看到朱全已經不再矯健的身子骨,李隆基心裡愈發覺得倉惶。此人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經跟着自己了。雖然不像高力士那樣好用,但勝在忠誠。“沒吃的話,就也湊合着吃一點兒吧。這樣就倒掉,太可惜了!”
“老奴不敢!”朱全嚇了一哆嗦,趕緊出言謝絕。“陛下賜宴,老奴本不該辭。但老奴剛纔已經在外邊跟大夥一起吃過了,所以只好辜負聖恩,請陛下勿怪老奴失禮。”
“怪什麼怪!”李隆基大度的擺手,“那就撤下去賞給隨行的軍士吧。路上還仰仗着他們出力,朕不能讓他們餓着肚子!”
“老奴替將士們叩謝陛下厚恩!”朱全趕緊又跪下磕了個頭,然後笑着解釋:“弟兄們應該也都吃過了,老奴剛纔到外邊替陛下催茶時,正好看到他們在路邊拿石塊支竈臺!”
聞聽此言,李隆基先是一喜,然後眉頭緊皺,“支竈臺?有糧食了?哪來的糧食?不是說,沿途的百姓都跑光了麼?”
“是陳倉縣令帶領民壯專程運來的糧食,好像有五十幾大車。所以將士們的軍糧暫時就不用愁了。老奴本以爲高大將軍已經向陛下報過喜訊了,所以剛纔就沒敢多嘴!”
“哦?!”李隆基輕輕點頭,並不以自己後知後覺而惱怒。聯絡中外的事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完全交給了高力士來負責。而朱全爲人向來懂得進退,此刻不敢與高力士爭功,也是應有之舉,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只是自己剛剛離開長安八十餘里,遠在幾百裡外的陳倉縣令卻能及時送來糧食,就有些太先知先覺了。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低聲詢問:“陳倉縣令是哪個?你打聽過他的名字麼?”
“聽說叫薛景仙,是個進士出身。早年還做過一任弘農縣令。”朱全仔細想了想,斟酌着迴應。
李隆基聞聽,眉頭皺得更深,“薛景仙?他去年不是因爲收受賄賂,被人彈劾了麼。怎麼這麼快就起復了,居然還做了上縣的縣令?”(注1)
“好像是後來又有人提起他當年出使安西時,曾經立下的戰功。然後功過相折了一下。但具體是怎麼回事情,老奴就不太清楚了。”朱全果然很守本分,小心翼翼地將薛景仙出任陳倉縣令的緣由解釋一下。既沒添油加醋,也沒曲意遮掩。
但李隆基還是從這幾句簡單的話中,聽出了問題所在。“出使安西時立下的戰功?他一介書生,能立下什麼戰功?還不是有人替他從前線將士頭上挪過來的?誰這麼大膽,連朕的國法都不放在眼裡了麼?”
朱全不敢迴應,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兒。李隆基憤怒地在屋子裡踱了幾步,長長出了口氣,低聲道:“這事兒應該跟楊國忠沒什麼關係。恐怕,是太子保下的他吧!呵呵?朕的兒子,對手下人還真照顧!陳倉縣令,陳倉縣令!好幾百里路,押着糧車,路上少說也得走五天吧。原來五天之前,就有人猜到朕準備放棄長安了!好聰明,好聰明!未卜先知!這岐州刺史,好像也是太子保薦的吧,還有汾州、隴州,恐怕也出自太子的門下吧!”
朱全嚇得連尿都快流出來了,耷拉着腦袋,渾身是汗。今天這些話,隨便傳出一句去,都可能讓他粉身碎骨。可他偏偏不能掩住耳朵,也沒膽子提醒皇帝陛下小心隔牆有耳。
好在李隆基發作的時間並不長,沒多會兒,便自己將情緒穩定了下來。抿了口棗樹葉子熬的茶湯,嘆息着道:“也不怪他。是朕,把本該交到他手上的江山,硬生生給丟了一半兒。是朕,活得太長了,讓太子等得好生辛苦。呵呵,朕如果在開元年間就突然死去,恐怕這大唐,這大唐就是另外一番光景,哈哈,哈哈......”
“陛下,陛下千萬不要這麼說!”朱全普通一聲跪倒,連連叩首,“眼下困境,不過是一時之厄。想當年,陛下對付韋后、太平公主等人之時,情況比這危急得多。可最後,還不是陛下大獲全勝?!陛下只要安下心來,從容佈置,早晚有重還長安的那一天!”
“是麼?”李隆基咧了下嘴,輕輕搖頭。老太監朱全還是像早年一樣,盲目信任着自己。可是自己,卻不是當年那個李三郎了。當年自己每天只睡兩個時辰,甚至不到一個時辰,依舊上馬掄刀。可現在,坐在御輦中,卻怎麼休息都緩不過精神來。
“陛下不要妄自菲薄!”朱全從地上擡起頭,滿臉是淚,“陛下親手結束了大唐持續不斷的內亂,重現了太平盛世。這份功業,任誰都無法抹殺。至於眼前困境,是奸臣李林甫弄權,賊子安祿山負恩所至,並非,並非陛下,陛下之過......!”
“不是朕之過,還是誰之過?”李隆基搖頭長嘆,然後慢慢俯下身,親手拉起朱全,“起來,你起來說話,朕今天不要你跪!咱們君臣這麼多年,朕知道你的忠心。你說得對,咱們當年,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斷然不會在這個小陰溝翻了船!”
“陛下保重龍體!”朱全點點頭,哽咽着站起。李隆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別哭,哭是沒有用的。你且來給朕說說,於今之際,朕該怎麼才能擺脫眼前的困局?!”
“老奴不敢!”朱全快速擦乾眼睛,然後小心翼翼地四下觀看,“老奴不通政務。如果陛下需要找人商量,老奴這就去把高大將軍叫進來。他剛纔與陳玄禮大將軍一道,去安撫士卒了。估計馬上就能折返回來!”
“不必了。元一還有別的事情忙。”李隆基擺手制止,“朕叫你說,你就說。只要朕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就沒人敢治你干政之罪!”
老太監朱全被逼得沒辦法,只好躬下身子,以極低的聲音提議:“陛下如果再往前走一段路的話,就進入山南西道了。老奴聽人說,那邊幾個州郡刺史,都是論年頭熬上來的,與,與朝中,與朝中沒多少聯繫。過了山南西路,便是劍南道地界,但是,但是.....”
他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點明劍南道上下官吏皆爲楊國忠一手提拔的事實。李隆基在旁邊卻已經聽得明白,眉頭不覺皺得更緊。京師附近能戰之兵,都被哥舒翰葬送於潼關之外了。所以自己不得不倉促出巡。可避開了叛賊的鋒芒,卻不等於就可以高枕無憂。臨近的幾個郡縣全是太子的嫡系,稍遠的一些郡縣是楊國忠的黨羽。自己的乾兒子安祿山可以造反,自己的親生兒子李亨可以悄悄地在京師外圍佈局,誰又能保證楊國忠真的對大唐,對自己忠心耿耿?!他跟自己再親,還能親過太子李亨麼?(注2)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又想起自己的另外一個義子王嗣業,當年自己聽信李林甫的讒言,將其奪職下獄,朝野皆認爲他冤枉。可他當年手握四鎮節度使之印,麾下兵馬高達三十餘萬,自己能不防患於未然麼?
如果王嗣業還活着,恐怕借給安祿山一百二十個膽子,他也不敢造反!如果自己當年真的敢賭一把,相信王嗣業的確忠心耿耿的話,恐怕......。如果,沒有如果,誰也不能保證,王嗣業是不是另外一個安祿山!更何況,他跟太子李亨一直眉來眼去!
人老了,思維就很難集中起來。想着陳年舊事,李隆基居然忘了自己正在跟親信商量什麼。直到老太監朱全小心翼翼地出言呼喚,才終於將飄蕩在外的思緒找尋回來,嘆了口氣,低聲道:“如果朕一直停在這裡,是不是更安全些?左右龍武軍還剩下多少人?最近一直趕來勤王的兵馬到了什麼位置?”
“來瑱、魯炅、高適都在往這邊趕,但叛軍已經迫近了長安,他們幾個可能需要繞路。”對於援軍的消息,朱全倒是記得清楚,聽到李隆基詢問,逐個背誦。
“都是哥舒翰提拔起來的麼?”李隆基不聽則已,一聽臉色大變。“誰調他們過來的?難道除了河西軍之外,朕麾下就再沒可戰之兵了麼?”
注1:上縣。唐承隋制,縣分上、中、下 三等。上縣縣令級別爲從六品下,算比較高的職位。
注2:安祿山曾經拜楊玉環爲乾孃。所以按輩分,也算是李隆基的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