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齡離開大明宮的時候,仍難掩那一臉的神情激盪。
雖然永寧一再表露出,並不想借此揚名的意思,但是最後也沒能抗住李治的遊說,拿了李琮和藉口,最後還是讓她同意了不宣揚,但是也不豆腐的默認態度。
也就是說,從很大程度上,這三本童蒙教材和那四句格言,在一段時間內,將會以口耳相傳的形勢,默默在民間流散,但是等到傳揚到了一定程度之後,顯然永寧的名字是要被鐫刻在史冊之上的。從某些方面來講,她披上這樣的光環,對於李琮的將來發展,意義重大。
而房玄齡的那份激盪,卻來自於,追根究底,永寧還是房家的千金,是他房玄齡手把着手教會她認字讀書的親閨女!雖然心中還是有些隱隱地遺憾,這份才情沒有遺傳到兒子身上,但是他房家的女兒從來不比兒子差!
再往遠處想去,李琮的教育是永寧一手看着、教導着走過來的,那麼……大唐,後繼有人呀!
他當年於亂世之中,憑藉着一雙慧眼擇明主而侍,除了那份渴望建功立業、名載史冊的念頭之外,又何嘗不是再不願見民生凋零、百姓悽苦?!不管這些年來,發生過什麼,經歷過什麼,他心中由始至終的那點期望,一直都不曾改變——他想看到一個盛世明達的年代,即使他明白沒有永遠的盛世,卻也期盼着這盛世可以持續的久一點,再久一點……
等房玄齡回到家的時候,發現家裡人似乎多了些,不光自家幾個兒子都陪坐在正堂,更有魏徵、王圭、于志寧,甚至連孔穎都坐在,幾人都是一般的神情,一個個心不在焉地端着茶杯出神。
房玄齡一回來,便有門上等候的家人,將正堂這幾位到訪的事告訴了他,他自然不會覺得意外,別說當時王圭在場,便是那些學生,這會兒怕是也已經摺騰的長安城人盡皆知了吧……
房遺直、房遺愛和房遺則三人,各存了心思。房遺直是在琢磨這事對房家的影響,他日後必定要襲爵的嫡長子,如今已經很有些樣子,能從家庭的角度出發,考慮問題也全面了很多。而房遺愛卻純粹是來湊熱鬧的,他本來正陪着一干多日不曾相聚的狼朋狗友在西市浪蕩,結果就聽說了致知書院出了神童的事,他怎麼想怎麼覺得這神童說的像是他家外甥,本來他倒是害怕被李琮連累着在房玄齡那裡再落着一頓訓斥,本來是想着回家來探聽消息的,結果正遇上一臉興奮地跑回來的房遺則,只從他家三郎的描述裡,他也知道這事絕對是件大大的好事,說不得還能得老爺聲贊呢,於是他才留了下來,可是等着魏徵他們這些人陸續趕過來之後,他這心思也就變成了等着看熱鬧、聽八卦了……
房遺則雖然眼神裡還是露着激動的神情,可是心底卻多多少少帶着點失落。房玄齡偶爾也會不自覺在家裡嘆息,幾個兒子各有不足之處,相比之下卻永寧更勝了三分,卻又偏偏是個女兒……最初聽到這樣的話,房遺則並沒有什麼感覺,他出生的時候房遺直都已經到了娶妻的年紀,而房遺愛更是個整天不着家的野性子,兄弟姐妹之中,就屬永寧與他親近,甚至因爲家中的種種事端,他的啓蒙教育都是被盧夫人交待給了永寧的。
等着那樣的話聽房玄齡唸叨的多了,他難免生出了好奇之心,悄悄地去問了盧夫人,才知道房玄齡真正感慨的卻是,房家這些兒女之中,真正從小被房玄齡一點點教育長大的,竟是隻有永寧一人。
房遺直小時候正趕着亂世,房玄齡第一次見到自己長子的時候,房遺直早就被族學裡的先生教成了一副敦厚的性子,他再努力地往外掰,也難免會生出事倍功半之感。雖然他也是下了功夫、盡了心,可是效果卻實在難如人意。
房遺愛這小子就更別提,一看見書本就頭疼的一個人,自然不必對他的學問見識報什麼太大的期望,只要他那副魯莽的性子別總惹禍就算是好的了。
到了房遺則的時候,房玄齡原是有心親自教導的,可是卻又偏偏正趕上了朝局動盪,又暗中經歷了幾場人員清洗,一連幾年等他再閒下來的時候,房遺則的教育也在永寧手裡被帶到了自由散漫的路上去,於功名權勢什麼的,竟是沒有半點想法,對於權謀的認識更是隻淺顯得侷限在紙面上,從不會往心裡過的……
對於房遺則會被教成這樣,房玄齡是最感無奈的。在他看來,永寧明明對於某些東西很敏感,於機變一途的認識更是頗有天賦,可是她替房遺則啓蒙,卻教出了一個散人逸士出來,這多少讓房玄齡有些失落,也有些不能理解。
及至後來房玄齡把房遺則送去一個故友那裡求學,其實也是想着能掰一掰他的性子,結果學了兩年回來,竟是更讓房玄齡失望,性子什麼的且不去提,竟是連原先的那點靈氣都不見了……
家裡的這些兒女,若說房玄齡盡心最少的,自然還是大女兒房永寧,可是那畢竟是個閨女,又從小並沒有在跟前長大在,他能補償的實在有限。可是抽、撇開了房永寧,剩下的這些孩子裡,最得他看重的自然是長子房遺直,最讓他操心是房遺愛,最讓他費心的卻是永寧,但是得到最少關注和教導的,竟然是幺子房遺則。
房遺則自認爲他是很有理由委屈的,可是隻要他一想到房遺直身上揹負着家族重擔,房遺愛看似魯莽,可是一旦家中有事,從來都會拉了高陽公主頂在前頭的責任感,再到永寧看似爲了愛情嫁入宮中,卻也時時將房家的利益放在心上的……只與兄姐這樣一對比,他突然發現自己的那點委屈根本就說不出口了。
做爲幺子,他在成長過程中,幾乎沒有承受過來自家庭的任何壓力,甚至可以說,在他出生後的成長過程中,是房家發展的最平穩的時期,雖然在這個時期內,有來自於永寧的不和諧因素存在,但是那些事卻也從來都不是能夠動搖房家根本的存在,甚至幾番變換之後,房家如今站得倒是更穩當了。房遺直幼時經歷過的亂世困頓,房遺愛幼時經歷過的打壓試探,都是他不能想像的……
這些事都是房遺則自己一個人獨處時,自己想明白的,然後他心中曾經升起過的諸多嫉妒、不滿和委屈,也便悄悄地消散了。他一直都記得永寧跟他說過一句話:有得必有失,有失纔有得,得失之間,勿忘本心……當年他並不是很理解永寧這句話的深意,及至後來,等他再度想起時,感觸愈深,也隱隱有些羞愧,是否在年少之時,他便已經顯露出了那種嫉妒的本性,所以纔有了姐姐這番提點?
他自己在心裡的這番折騰,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只是之後的行事越發的從容淡定,爲人也愈顯平和,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經歷過了怎樣一番自我折騰,才能這樣鮮亮乾淨地立於人前。他本爲以爲自己已經可以很平靜地面對兄姐們的優秀,可是今日李琮的表現,還是讓他深深的失落了。
只從自家兄弟姐妹的教育上來看,他一直都在內心深處嫉妒着幾乎是全程都處在房玄齡教導之下的永寧的,偏偏這會兒說出了那樣的話來的,又是永寧的兒子……他能歪着聯想到正解,其實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魏徵和于志寧會坐在這裡,起因全在王圭。王圭自己受了刺激之後,本來是神思不屬地被送回了家,可是他又哪裡能在家裡呆得住?進了家門連夫人都沒見着呢,就又喚了人備車,直奔魏府而去。魏徵正在家中與于志寧商討公務,一見王圭這麼氣喘吁吁地跑來,還以爲出了什麼事,結果等着王圭從頭到尾的一說,甚至連他站在門外聽到的那些話都沒瞞着,這兩位也一齊心情激動地坐不住了,然後三人一商量乾脆都到房家等着去好了……
至於孔穎達,他雖然一向對致知書院的變革,很有些看不過眼,總覺得有違聖人之道,可是礙着房玄齡在那裡戳着,而且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來,致知書院背後的真正大神,正是皇帝陛下本人,再加上不管是《格物論源》,還是致知書院的論講,等等一系列的創舉,影響畢竟還是很下面的,於是雖然他表面上看來還是一副不待見的模樣,但是心裡的牴觸卻已經越來越小了。
近幾期的論講,孔穎達的弟子都有人蔘加,而參加後也都會來與孔穎達討論,但是今天論講的的內容是沒有人關心的,就連孔穎達也在聽到了那四句話之後,便再也聽不進其他的東西了,坐在書房裡拿着書卻一個字都看不進,腦子裡轉來轉去的就是那四句話,最後,這老先生一咬牙,也登上了近三、四年都沒再踏上過的房家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