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中一時沉默了下去。
只有白開心的瓷勺偶爾在杯盤上碰撞出一些聲音。
這些隻言片語間傳達的爾虞我詐他還不懂。
所有人都愕然於白璞剛纔的一番話。
蜜伽羅不清楚白家真正的意思,狐疑的看着白璞抿緊了嘴不發一言。
林遠南卻忍不住了,冷哼一聲沉聲道,“兄弟,你這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不是和哥哥我開玩笑呢把!”
白璞的這番話,竟然是隱含退意。而且把前後明細交代的明明白白,顯然是經歷了一番深思熟慮,並不是一時頭腦發昏做出的決斷。
“兄長!”白璞臉上露出一絲苦澀,“我白家已經決定從此退出南洋爭霸,十年之間必定緩緩隱退。”
“這南洋之上,白兄弟可是覺得受到了什麼人的威脅。”林遠南沉默一會兒,忽然開口道。
“非也!”白璞搖搖頭。
“那就是憂心陸上局勢,擔心受到那些國王們的報復?”
“不然!”
林遠南又沉默了一會,語氣中已經帶了一絲怒色,“那就是懷疑我林某人有別的想法,不能容人!”
垂涎海上兩家霸主終究是太多了,林白兩家這一代雖然交厚,但遲早會面對這樣一個問題。
這個話題不知被多少人談論,林白兩家的家主都不介意,但是彼此手下卻多少起了芥蒂。
林遠南倒也不是無的放矢。
白璞搖了搖頭,“我只一個兒子,你們家兄弟兩個也人丁不旺,到現在只有一個飛燕丫頭。縱然我白家不隱退,過上幾年兩家合一是遲早的事情,我操心這個豈非多餘。”
林遠南臉色一緩,的確,兩家之所以到現在仍能保持默契,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看好白開心和林飛燕這對小冤家。
白開心雖然年紀幼小尚未表現出雄主之姿,但是心性質樸,聰明可愛況且還極孝順,很讓林家兩兄弟滿意。
林飛燕生性驕傲,小小年紀就巾幗不讓鬚眉,有她幫襯兩家的基業不難支撐下去。
這兩個獨苗如能走在一起,那又分什麼彼此?
“那兄弟這是?”
白璞嘆口氣,“其實我心中尚在猶豫,這是老爺子的意思。老爺子說,我白家的氣運已經盡了。那日,他在後院看到被風雨卷落的藤蔓,忽然說出了這番話。他特意要我找個機會將這番話說給蜜將軍聽。”
竟然是白河水的意思!
林遠南還想問白家老爺子知道不知道這事,誰想白璞竟然說這是白河水的意思。
林遠南一時無言。
他無從想象這樣一個海上巨盜竟然如此篤信命理。
僅僅因爲一株藤蔓就引出了“沒有根基而招搖於外,這是不吉祥的”這樣一個道理,進而因此要放棄偌大基業,退出爭霸。
洗手不幹的海盜到處都是,但是主動退隱的霸主卻是聞所未聞。
白老爺子特意囑咐白璞讓把這番話轉告蜜伽羅這又是什麼意思?
是覺得蜜伽羅就是那個不吉祥的威脅,主動來示弱,讓蜜伽羅寬限他白家十年。
還是……將蜜伽羅當成下一個糾纏的根基,要策死輸誠?
諸人不約而同把目光都投向了蜜伽羅。
蜜伽羅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弄不懂這算什麼。
看着諸人怪異的目光,她覺得這簡直是把她放在火上烤。
“白家主。”一聲輕柔的女聲響起。
白璞擡眼望去,正是周媚娘。
白老爺子的話只有周媚娘感觸的最深。
不是說周媚娘就比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聰明,而是她的經歷讓她引起共鳴心有慼慼。
她年幼時依仗父母,長大後遭罹禍劫,就像是風雨吹打委頓於地的藤蔓一樣,來到這南洋之地過着悽苦下賤出賣皮肉的娼妓生活。
隨後遇到了高武,她又將心纏系在高武身上,誰知又再次失去依仗淪落到不堪的境地。
一株藤蔓的悲哀周媚娘可謂深得其中滋味。
“白家主,不是所有的藤蔓都願意爲了安穩而匍匐在地的。就算是藤蔓,只要有一顆堅韌的心,總有一天也可以絞斷大樹。”
語氣平淡,卻透漏着堅定的信念。
這個小女子話讓所有人動容。
蜜伽羅可不管那麼多,緊接着站起身來,“白家主,你的這番話讓我承受不住,我實在不敢聽聞。抱歉,我要先告辭了。白兄盛情款待的美意我心領了……”
語畢,蜜伽羅向四周歉然的施一禮,在白開心鼻樑上輕輕一刮徑自離去。
林家兄弟忙着勸說白璞,哪顧得上她。
白璞卻望着杯中酒沉吟着,是爲了安穩匍匐在地,還是爲了絞斷大樹下定決心承受那不吉祥?
白璞一飲而盡,心中漸漸平靜。
蜜伽羅卻覺得一切紛亂無緒。
白家有急流勇退的想法是白家的事,可白河水爲什麼要把自己牽扯在裡面。還特意讓白璞將那番話說給自己聽。
看着林家怒瞪自己的目光,蜜伽羅一陣慪火,和老孃有什麼關係!
帶着一肚子怨氣的蜜伽羅出了驛館,幾個心腹手下趕緊湊上來問安。
蜜伽羅
卻是一愣,疑惑的開口問道,“樓師和西門達觀這兩個混蛋去哪了?”
這幾個心腹海盜沒有打鬥的痕跡,臉上也沒有絲毫的驚慌,不像是出了事的樣子。
“蜜將軍,他們兩個都去前面茶館裡看熱鬧了。”一個海盜恭恭敬敬的答道。
“熱鬧?有什麼熱鬧?”蜜伽羅疑惑。
“這倒不知了。”
這幾個海盜都是跟隨蜜伽羅的老人,深知蜜伽羅的脾氣不敢亂跑。樓師是肆無忌憚慣了,西門達觀則完全是被帶壞的。
蜜伽羅見左右無事,當即領了幾個心腹去茶館看看是什麼熱鬧,能引得兩個老傢伙在那流連。
到茶館外,就見裡三層外三層圍得都是人。
蜜伽羅使個眼色,手下人那些海盜就上去給她擠出一條道來。
看清楚這些人的來路,被擠開的百姓都是敢怒不敢言。
蜜伽羅定睛看去竟是一個十字大陸來的修士正在和一個和尚論法。
那個和尚雖然背對蜜伽羅,但是蜜伽羅只看一眼就從那禪衣的鮮紅刺繡上認出了是誰!
蜜伽羅登時爲之氣結,不是讓這個傢伙守備船隊嗎,怎麼偷偷跑上岸來了!
至於十字大陸來的修士蜜伽羅見過的倒不少,他們一心傳播神的光輝,已經慢慢的滲透進絹之大陸。
那個修士的聲音蒼老平和。
“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與暗分開了。神稱光爲晝,稱暗爲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
衆人都期待着看着。
和尚卻默不作聲,想是在心中推敲禪理,給這修士致命一擊。
“神說,諸水之間要有空氣,將水分爲上下。神就造出空氣,將空氣以下的水,空氣以上的水分開了。事就這樣成了。神稱空氣爲天,有晚上有早晨……”
和尚仍不出聲。
圍觀者均壓抑不已。
樓師和西門達觀在人羣分開時就看到了蜜伽羅,兩個人都趕緊溜了過來。
樓師乾笑一聲,還沒說什麼就被蜜伽羅一個白眼瞪了回去。
“神說,地要發生青草,和結種子的菜蔬,並結果子的樹木,各從其類,果子都包着核。事就這樣成了。於是地發生了青草,結種子的菜蔬,各從其類,並結果子的樹木,各從其類,果子都包着核。神看着是好的……”
那和尚終於開口,溫和清朗的聲音一下子壓過了那修士,“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噗。”正在喝着茶看熱鬧的衆人都是一口把嘴裡的茶噴了出來。
滿堂圍觀的人都是笑的打跌。
蜜伽羅和樓師諸人卻捂着臉有噴血的衝動。
“快!把他叫出來,別在這裡丟人了!”
蜜伽羅氣急敗壞,這個黑心的臭和尚居然還有心情在這裡耍寶賣乖!
但誰去叫,無疑是個大問題。
這種丟人的時候大家早早擺出了一副我不認識他的樣子,誰會願意出場?
樓師和西門達觀今天都是出奇的要臉,被蜜伽羅掐死都不肯邁出一步。
幾個手下倒是不敢違抗蜜伽羅的命令,但是大日須彌他們也招惹不起啊!
這些日子的訓練和作戰,這些海盜們終於知道了蜜將軍身邊這個看上去一臉和氣的傢伙到底有多難纏。
是以得到蜜伽羅的命令,這幾個傢伙在邊上磨磨蹭蹭不敢上去,反倒讓人把目光注視到這裡。
蜜伽羅氣苦,幾步上去一把揪住和尚的禪衣就往店外拖。
和尚早從樓師之前的擠眉弄眼知道了來人是誰,此時乖乖的沒有反抗。
衆多手下如蒙大赦,趕緊擁簇着二人離開這丟人的地方。
走出沒十步,蜜伽羅就惡狠狠的盯着和尚的臉,“說!爲什麼到麻喏巴歇來!”
“額,我不放心你嘛。”和尚抓了抓頭皮,有一點尷尬。
蜜伽羅心中流過一絲暖意,接着臉一板,“我手下那些人怎麼辦?我們都不在,他們豈不是要鬧翻了天!”
“對了!”蜜伽羅臉色一變,“你怎麼把華梅單獨留在船隊!”
“額,我也不放心他們啊。”和尚倒是坦白,配合的露出一絲憂色。
“那你還跑這裡來找我!”
“沒事的,現在那些海盜一半左腿拉傷,一半右腿拉傷都乖乖的在附近的一個島上等我們。沒個三兩日的功夫怕是恢復不了,這種局面要都鎮不住,可就不是李華梅了。”
黑心和尚不愧是黑心和尚,“他們訓練的真努力,我爲他們驕傲。”
“放屁!那可是我的手下!”蜜伽羅怒氣衝衝的揪着大日須彌的衣領,她可不相信這是刻苦訓練導致的。
一半左腿拉傷一半右腿拉傷,哪有那麼巧?如果大日須彌沒在後面使什麼小招那纔怪了!
蜜伽羅還記得當初李暮雨負傷的時候,大日須彌很陰損的攛掇蜜伽羅喂他吃春藥。
“對啊,是你的手下,我沒和你爭啊!”大日須彌莫名其妙。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蜜伽羅辯解。
“華梅也希望我來找你呀
。畢竟如果靠她的名頭嚇不倒那些國王們的話,少不了還得打出去。小丫頭不放心。”
看來這事,貌似李華梅那個乖乖女也參與了。
“蜜將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就來啦。”大日須彌整了整被蜜伽羅扯亂的衣服。
蜜伽羅心頭暖暖的,總算有人牽掛着她。
“好啦!”蜜伽羅終於不打算計較,“真要有什麼意外,你來了也是送死。倒累你們費心了。”
“死就死了。”大日須彌微笑着看着蜜伽羅,臉色平淡。
“你們好像都特別不把生死放在心上。”蜜伽羅忽然想起那個李暮雨。
那個平靜的看着血液從血管中淌出,生命漸漸抽離,臉色也沒有一點變化的剛毅男人。
“你說的是李暮雨嗎?”大日須彌倒知道蜜伽羅爲何感嘆。
大日須彌撇撇嘴,哂笑道,“我和他們可不一樣。那些只會喘氣的人皮活着已經是一種折磨了。”
那些戰國中的糾葛蜜伽羅一無所知,所以也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了。
“對了,你怎麼和那個修士爭論上了?”蜜伽羅覺得奇怪。
大日須彌一向極少和人爭執,而且這個黑心和尚也沒什麼虔誠可言,不可能會爲了信仰和那個修士過不去。
“我說過啊,‘也有人’可能願意去尋求撫平百姓傷痛的方法呢。”大日須彌眯起眼睛笑了,他的眼睛笑的彎彎的,露出一絲狡黠。
但很好看。
“宗教?”蜜伽羅一遲疑。
“或許吧。”大日須彌又補充道,“我聽說軸心時代的一位聖人老子大人就騎着青牛,出了函谷前往西方去驗證一些道理。我想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或者能讓百姓獲得幸福的方法在我們的視線之外吧。”
“所以你也想去西方一趟?”蜜伽羅好奇的問。
大日須彌之前一直在裝糊塗,樓師則不知道收了他的什麼好處居然從開始就幫他打掩護。
這還是這些天蜜伽羅纔回過味來的。
不知道這兩個臭傢伙什麼時候達成的私下協議。
蜜伽羅一想到樓師居然把自己悄悄賣了就一陣痛心疾首。
蜜伽羅和大日須彌那日也只是隱隱約約的把話說開,並未真正瞭解他的想法。
此時聽到他真的渴望去西方,這纔有些上心。
“如果你方便的話。”大日須彌補充道。
“那沒問題!”這是舉手之勞,如果哪天自己有興趣去西方轉轉帶上他也就是了,而且她也很感興趣,究竟有沒有什麼方法能拯救這些百姓。
只是還沒走出兩步,蜜伽羅忽然腳步一頓,似笑非笑的看着和尚。
“怎麼了?”大日須彌看着蜜伽羅的眼神有一種莫名的心虛。
“如果我方便的話……”蜜伽羅咬着字眼一字一頓的說了出來。
“額,是啊。很爲難嗎?”大日須彌還沒弄明白根由。
“也就是說,去西方求經可去可不去咯?”蜜伽羅的眼眸緊緊的盯着和尚的雙眼,看得和尚又是一陣發慌。
“額,怎麼了?”
“那既然如此,你留在我這裡又是爲了什麼?”蜜伽羅話題一轉,打了大日須彌一個措手不及。
之前大日須彌留在蜜伽羅船隊裡的藉口就是借道去西方求取真經,如今他忽然說漏了嘴,求經是一件可去可不去的事情,那麼他賴在船上真正的目的又是什麼?
好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
不過大日須彌知道這時候不是感嘆的時候,他的目光下意識往人羣裡瞄去……
“你找誰?”蜜伽羅似笑非笑的站在大日須彌面前,遮住了他的目光。
“沒,沒找誰啊。額,樓師呢……”
大日須彌慌忙把眼光垂了下來,不料映入目中的是一片雪白的肌膚,衣衫包裹不住的兩團溫滑軟玉也露出少許。
看着大日須彌盯着那迷人的溝壑有些愣神,蜜伽羅竟難得的有點臉紅。
“喂!問你呢,是不是故意要和他串供!”蜜伽羅惡聲惡氣,想緩解一下此時的尷尬。
蜜伽羅之前就注意了,自己話意剛露,再去尋樓師已經找不到蹤影了。
這個臭東西跑的倒快!
蜜伽羅又想起一事,“對了,那個馮劫什麼的不會也有摻和在裡面吧!”
蜜伽羅想起馮劫那些古里古怪的話,心裡有些不太肯定。
大日須彌深吸一口氣,忽然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接着一聲慘烈的大叫,“天吶,我失憶了!我眼瞎了!我什麼都聽不到!”
不說蜜伽羅目瞪口呆,那些隨從的心腹海盜那個沒見識過和尚的狠辣?
誰又能想到他會有這樣憊懶無賴的時候。
蜜伽羅看着四下投來的古怪目光,一陣尷尬難堪。
最後實在受不了這種丟人氣氛,只能氣餒道,“算了,你不想說我不問就是了。”
說着裝作不認識的樣子,趕緊從這個毫不顧忌風度的和尚身邊走開。
那和尚一擡頭,正好看到穿着素色軟布靴的一雙小腳輕快的從身邊過去。
和尚心中一陣感動,“蜜將軍如此體貼,我,我願爲你精!盡!人!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