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大年夜,城隍廟
紀淵踏入真容院,足足喝了三壺茶,也沒有等到那位所謂的貴客出現。
以至於讓他有些懷疑,無嗔方丈是不是在戲耍自己?
“就因爲我打壞了大雄寶殿的屋頂?心眼也忒小了!”
雙手搭在座椅上的紀淵搖頭,嘀咕着只有自個兒能聽懂的玩笑話。
他瞥了一眼外面的陰沉天色,緩緩起身,打算離去。
既然貴客許久未至,要麼是耽擱了,要麼是來不了。
無論哪一種情況,繼續再等下去都毫無意義。
“對了,剛纔走得匆忙,水雲庵的虎狼丹方,還有那幾枚上古神丹忘了拿。”
紀淵忽然想起文武魁會的彩頭,這一次他與虞卿飛、徐懷英、玄明和尚幾個天驕氣機爭鋒,受益頗大。
牟尼寶珠孕育的鬥戰勝佛體,已經初具雛形。
接下來,就是體會領悟箇中真意。
如同敲打鐵胚一樣,將其徹底鑄成。
所以需要極多的資糧,用於填補自身。
“不知百枚大丹能否夠?難怪都說氣血武道是無底洞。
想要累積出雄厚底蘊,便是金山銀海擺在面前都能消耗一空!”
紀淵一邊思忖,一邊考慮巡狩之事。
天京城愈發雲波詭譎,難以看透全局。
四神好像都在落子,皆是奔着聖人而去。
最終誰是贏家,恐怕很難說清。
“天京城國運匯聚,龍氣濃郁,卻也沒有想得這麼穩妥。
年節之後,初春一到,立刻點齊人手,巡狩遼東……就當暫時跳出泥潭,瞧一瞧外面的風光。”
紀淵踱步行於風雪,偶然瞥見佛堂門前有一塊丈許高石碑。
上面遍佈形似道文的古樸字跡,頗有些意思。
識海之內的皇天道圖,微微一震。
他立刻做出起了興致的好奇模樣,走過去一看。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行句子——
天之三寶日月星,地之三寶水火風,人之三寶精氣神。
這二十一個字最爲顯眼,也最爲清晰。
旁邊還有零零亂亂、七顛八倒、大小不等的許多字跡。
“這是寒山寺的一大名勝,喚作‘無字碑’。”
燕王白行塵的聲音凝成一線,隨着呼嘯狂流捲過風雪。
“此物本在西山府石佛寺的崖壁上,被當地的樵夫、獵戶發現了不凡之處,當成寶貝鑿下。
你若用清水灑溼,再以棉布擦拭乾淨,即可看到歪歪扭扭的各種短句,或者語焉不詳的胡言亂語。
更妙的是,這些字跡日曬不褪,水洗益清,揭去一層,又現一層,層層有字,字字不同,乃爲奇觀。
有人說,這是某位高僧大德生前以崖壁作紙張,以氣血作筆墨,肆意揮灑心中所悟。
也有人說,這是某位科舉不第的落魄儒生,隱居於山野,隨手所寫。
後來,洛大老闆用五千兩銀子買下,又請工部大匠雕琢成碑,立於佛堂門前。”
紀淵回身一看,見到燕王白行塵出現於寒山寺。
當即心下微驚,暗自想道:
“難不成那位貴客是……”
白行塵似是看透心思,淡淡笑道:
“老三想要見你一面,本王只是適逢其會。”
紀淵眉毛一挑,衆所周知,白行塵是二皇子。
那他口中的“老三”,自然就是三皇子。
就藩江南七府的寧王,白宏真。
“見我?臣不過正五品千戶,如何值得寧王親自召見?”
紀淵故作詫異,輕聲問道。
“紀九郎,你可不要妄自菲薄。
落在我那位三弟的眼裡,伱就是牽一髮動全身的關鍵人物。
讓他不惜用七府之地的武道資糧,兩座真統的鎮派神功,
以及將遼東紀氏扶持成江南第五座門庭巨室作代價。
只爲讓你不再向東行,而是往南去!”
白行塵踏過棉花似的茫茫雪地,面容沉靜如平湖。
可他所說的這些話,卻像一記悶雷轟然落下,震得紀淵心頭一沉。
按照燕王磊落的性情,應當不會故意誇大其詞。
但是自己和寧王素未蒙面,何至於如此拉攏?
“殿下莫要說笑,江南本就富庶,乃膏腴之地。
七府何其遼闊?傾盡其中的武道資源,供養三四尊五境宗師都綽綽有餘。
更別提真統傳承的神功,以及讓一家之姓開枝散葉,成爲豪族。
這等手筆,放在紀某的身上,未免有些浪費。
不如拿去結交六大真統的首席、行走。”
紀淵定了定神,搖頭說道。
世上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寧王給出這麼難以拒絕的豐厚甜頭。
那他所圖謀的東西。
只會比這更大!
“看起來你也不是很心動,果真是個奸猾的小子。
沒有被一時的好處矇蔽雙眼,曉得揣測箇中利弊。”
瞧見紀淵的神色如常,白行塵滿意一笑,輕聲道:
“老三這人向來懂得權衡,骨子裡是商人秉性。
他許你五分利,最後必須要拿十分回來。
你若今日見到他了,答應了,就等於做寧王府的家奴。
沒答應這樁事,後面麻煩也不會斷。
所以,本王替你出面回絕了。”
紀淵麪皮抖動了一下,拱手說道:
“那就謝過燕王殿下,爲臣化解一場橫禍!”
正如白行塵所說,他只要踏入真容院,見到私下而來的寧王。
不管答不答應,之後都很難收場。
藩王可不比國公,沒那麼容易被壓服。
前者爲手足、皇子。
後者只是獲得封爵的臣子。
哪怕有東宮作爲靠山。
白含章也不可能用一道旨意。
就讓寧王退讓。
更何況。
那位三皇子的藩地在江南。
向來有着“賦稅半天下”的說法。
乃朝廷的錢袋子。
倘若東宮當真跟寧王府相爭,必然牽動朝局動盪,引發風雨。
可以說,若無燕王白行塵半道殺出,天京城又將掀起洶涌暗流。
“老三待在江南之地久了,眼裡只有他的家業。
人道皇朝鼎立三千年,靠的是衆心所向,匯聚國運。
任由武勳貴胄橫行下去,田地兼併,上進無門。
再加上邊關糜爛,武備鬆弛。
再過一甲子,景朝恐怕就要積重難返。
到時候,又是各地揭竿而起,處處烽煙,走向大慶、大炎、大盛的老路。”
白行塵擡手按向那塊無字碑,稍微放出一絲氣血,融化風雪,化爲清水。
隨意一抹,原本的字跡迅速褪去,變成另外一行句子:
“飢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
紀淵擡頭望向白行塵,竟然無來由從這位燕王殿下身上,看到白含章的幾分影子。
隨後又恍然想起,這兩位纔是同父同母的真正兄弟。
他也有樣學樣,抹去一層積雪,化爲一團冰水,洗過碑文。
“甘瓜苦蒂,天下物無全美!”
與此同時,皇天道圖抖動如浪,似是吸收大股、大股的道蘊。
一圈圈光華盪漾,照亮識海的九竅石胎。
“還真是來歷不凡。”
於是,紀淵再次捧了一汪水,抹掉現有的字跡。
隨着晶瑩水珠匯聚滑落,又有兩行虯勁的句子漸漸浮出。
這一次,居然是半篇殘詩。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此話,與你倒也相合。”
燕王白行塵隨口唸出,頷首笑道:
“你再弄下去,無嗔老方丈就該心疼了。
這塊無字碑,平時香客想看都看不着,更別提動手摸了。”
紀淵有些戀戀不捨,他每一次抹掉字跡,都能汲取頗豐的道蘊。
最後合攏五指,發力一按,半篇殘詩倏然隱沒,成了斑駁模糊的六個大字。
“寧作我,豈其卿。”
紀淵輕瞥一眼,咂摸幾下其中滋味,最後收回眸光。
“本王看你法體即將鑄成,不妨多磨一磨胸中的意氣,尋人打個架。
像韓國公家的虞二郎,這人是個武癡,沒什麼多餘心思。
找他練練手,就很合適。”
白行塵出言指點道。
他身爲五境宗師。
靈覺之敏銳。
徹底放開的情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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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圓數十里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去。
怎麼可能感應不到大雄寶殿的氣機交鋒。
“話說回來,沒想到你這人殺性頗重,凌厲森寒,全身上下瞧不出半點佛性、半分禪意。
結果卻是皇覺寺隱脈傳人,修的還是橫練神功,《不動山王經》。”
白行塵往真容院外走去,似是有些感慨道:
“這樣一想,你還跟我們白家頗有緣分。
聖人跟皇覺寺存着一段香火情,母后也時常去那裡敬香。
你成了臨濟大師的衣鉢傳人……難怪太子願意重用。”
紀淵笑了一笑,並未作聲。
他與殺生僧的相識,更多是命數吸引。
若非【陰德】生效,豈能這麼簡單得到佛門宗師的垂青。
與燕王白行塵一起走出山門,洛與貞的馬車早就恭候。
看來牽動天京目光的文武魁會,也已經散場了。
“見過燕王殿下!”
看到一襲常服的白行塵,洛與貞連忙彎腰拱手,表現得畢恭畢敬。
“洛三郎,好多年不見了,你倒是沒什麼變化。
聽你爹說,打算給你分一批人手,前往遼東行商?”
白行塵雙手負後,笑吟吟問道。
衆所周知,通寶錢莊的洛家是皇親國戚。
本就跟東宮、燕王府來往頗多,關係親厚。
彼此之間的講話,便有些嘮家常的意味。
“正是,父親大人講,玉不琢不成器。
若再把小子養在天京城胡作非爲,遲早都要廢了,所以就磨練磨練我。”
洛與貞凝神屏息,大氣都不敢喘。
“依我看,你這一次打通遼東商路,估摸着沒什麼問題。
有旁邊的太歲煞星保駕護航,那些綠林響馬只怕不敢妄動。”
白行塵淡淡一笑,擺手道:
“紀九郎,本王衷心希望你此次能夠不負衆望。
更希望你當真做到那句話,寧作我,豈其卿。
這世道,不同流合污者,往往舉步維艱。
縱有靠山,也難走得長遠。”
紀淵心頭一凜,身姿挺拔,拱手以對:
“臣自當謹記於心。”
……
……
金飛玉走,時日如白駒過隙。
一轉眼,便來到大年除夕。
這是太古傳承沿襲下來的習俗,本爲祭祖節日。
後來愈發隆重,也多了闔家團圓、辭舊迎新等含義。
正所謂“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
不可或忘!
紀淵也是早早起身,換下大紅蟒衣,穿上嶄新的寬鬆常服。
府邸之中,也是一派忙碌的熱鬧景象。
二叔提着一桶漿糊,親力親爲,四處張貼年紅。
嬸嬸則是準備着年夜飯的各種食材,還有祭祖用的供品。
就連從龍蛇山帶回來的病已,亦是穿着喜慶的大紅棉襖。
腦袋上還戴了一頂虎頭帽,顯得可愛許多。
“終究是紮根下來了。”
紀淵眼神複雜,罕見露出緬懷之色。
“九郎,過來寫一副對聯,你二叔字寫得像蚯蚓爬,實在拿不出手。”
二叔紀成宗貼完福字、掛好燈籠,看到自家侄子連忙招呼。
“我也是個半吊子,最多也就是端正,下筆沒有筋骨。
病已,你去給咱家寫一副對聯。
寫好了,等下帶你放爆竹。”
紀淵笑着把虎頭虎腦的病已拎出來,將筆、墨交過去。
這孩子雖然生在龍蛇山,淪爲一介礦奴。
但卻很好學,不僅識字、還寫得一手好字。
“紀先生,我該寫些什麼?”
小病已踮着腳踩在一張凳子上,提筆也有模有樣。
“就寫……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
紀淵隨口說道。
他還記得自己上輩子。
每一次過年都要練字十遍。
寫的就是這副對聯。
小病已點了點頭,當即下筆。
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頗見幾分力道。
“不錯,不錯,九郎雖然官位在身,可終究不是讀書人。
有了小病已,也能給咱家添些書香氣!”
二叔紀成宗吹乾墨跡,來回看了幾遍,很是滿意。
“對了,怎麼不見臨濟大師?”
紀淵環顧一圈,卻沒發現枯瘦老邁的殺生僧。
“大師出去了,他說自己是出家人,往日能沾俗世的煙火氣。
但今天是闔家團圓的好時節,不該與我們一起過。
打算到外城太安坊西邊的寺廟過夜。”
二叔紀成宗嘆了口氣,又說道:
“九郎,你等下提些酒菜過去,跟大師喝上幾杯,莫要怠慢了。”
紀淵頷首道:
“理當如此。”
雖然臨濟大師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沒把僧人的戒律放在眼裡。
可該要遵守的規矩,向來是嚴苛約束。
比如,每日出門化緣,討用齋飯清水。
又像是,年節孤身前去寺廟誦經,而不留在紀府。
日頭隱沒,天氣陰沉沉。
忙完府中的諸般雜事,紀淵右手提着食盒,左手拎着荷葉包的滷牛肉跟兩壺黃酒,直往太安坊西面的一座破廟。
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快要吃年夜飯。
天京城中,俱是張燈結綵,人聲鼎沸。
紀淵路過琉璃廠,沒見着幾個開攤的古玩販子。
走到城隍廟前,忽然聽到一道蒼老嗓音傳來:
“年輕後生,你提的可是太安坊徐記的滷牛肉?”
紀淵眉頭一皺,循聲望去,發現是一個頭發花白,身形卻很高大的老頭。
對方雙手攏在袖裡,站在城隍廟的門檻內,眼光渾濁,皮囊衰朽。
“沒錯,正是城東徐記家的。”
紀淵不明所以,如實回道。
“來來來,年輕後生。”
那身材高大的白髮老頭招了招手,頗有些指使意味道:
“拿給我嚐嚐味兒,許久沒開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