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金陵到揚州,水路走了三日。

林家事先沒得到音訊,不知道榮府大老爺親自過來拜祭賈敏,故沒派奴才到碼頭候着。陪他南下的管事王善寶正想抱怨,就被賈赦支去僱轎子。耽擱了半個時辰,轎子在林家門口停下,賈赦掀開布簾,見朱門是開着的,匾上掛着青。

他從轎子上下來,讓王善寶拿碎銀子打發了轎伕,就要進門去,左腳邁上臺階就被攔下來。

“來者何人?”

喲,搞得還挺正式。

大人物都不會自己答話的,賈赦負手而立,不多言。王善寶這才上前半步,清了清嗓子,道:“我是榮國府的管事王善寶,這是我們府上大老爺。”

榮國府,大老爺。

不就是賈夫人的長兄赦大爺?

倆門房忙不迭跪下給賈赦問安,又派人進去傳話,沒一會兒,林海就出來了。他面容憔悴,很有幾分傷心欲絕之色,“京城到揚州路途遙遠,辛苦大舅爺。”

賈赦和賈敏根本不熟,死個妹妹就跟死路人似的,心裡沒二分悲痛,他裝得倒是挺像的,不愧是縱橫汴京鮮有失手的神棍。“收到喪報之後,母親十分悲痛,因年紀大了不便舟車勞頓,我代她南下走這遭……妹夫近來可好?”

林海覺得他這大舅子和從前相比變化頗大,不似那般糊塗,更有幾分清氣。

在門口站着嘮嗑也不像話,林海招呼賈赦進門,邊走邊閒聊幾句。賈敏死了有五十來日,入土四十多天,七七都過了,想見“人”沒可能。林海帶着賈赦到靈堂去拜了拜,就撞上黛玉。她是賈敏唯一留下的女兒,也是便宜娘交代務必要帶回去的人。

她那面相,比自個兒家中那倒黴婆娘更糟。

多愁善感,紅顏薄命。

五官清秀,富有才氣;搭配上卻不很吉利,是先天不足體弱多病之相。右額上那黑痣妨礙雙親,脣下那痣代表的是不善理財,家中少田宅。

她耳朵小巧,屬感性之人,生活上困惑多,易斤斤計較爲小事過不去,活在虛幻之中,不愛面對現實。她判斷力不強,經常感情用事,心直口快,脾性率直。小耳便非佳相,她還耳薄。雖招人憐愛,也容易有自卑感,感情纖細敏銳帶有神經質。怕自己受傷,又怕傷害別人,福氣就像耳朵一樣薄。

看了這兩個部位,賈赦基本就喪失了信心,想起便宜孃的交代,也只得咬牙上。黛玉是他外甥女,年紀尚幼,倒沒有見男客的避諱。賈赦問了黛玉幾句,多是關心身體,又安慰她說逝者已矣,作爲敏兒的愛女,好好照顧自己個兒,莫讓亡母擔心。

黛玉自幼聰慧,她聽母親說過的,大舅舅是個荒唐的,不學無術還花天酒地;二舅舅纔是勤勉上進的。一個照面之後,林黛玉覺得,母親說得不真,怕是分別的時間太久,畢竟人都是會變的。

他們之間的對話頗爲愉悅,賈赦也拿出了長輩的氣度,這讓慈父林海寬心。黛玉身子骨弱,說了一會兒話就困頓了,向父親和大舅舅請辭,回房休息。她離開之後,林海才愧疚的說:“如海從前對大舅哥頗有偏見,如今方知,是我愚昧了。”

賈赦想說你過去的判斷簡直對極了,原主就是個無手足之情無朋友之義,只會喝花酒嫖姑娘的混賬。既然他接手了這身子,詆譭自己的話是不能說的,賈赦虛扶了林海一把,道:“我從前不知事,總惹父親生氣令母親傷心,父親去後才迷途知返。”

林海笑得真誠,“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兩人往廳中去,坐定以後,賈赦喝了兩口茶水潤嗓子,開口道:“此番南下,看敏兒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受母親之託,接黛姐兒進京。”

林海慣有城府的,聽了這話也沒有過於激動的反應,他放下手中的茶碗,與賈赦對視。

“大舅哥何出此言?”

不管哪個朝代,爲女子訂的規矩都不少,大清是滿人入關建立的朝廷,八旗兒女相對自由,對漢人的管制卻不少……爲了達成便宜孃的心願,成功遊說林海,南下途中賈赦就研究過本朝律法,他順了順八字鬍,道:“女有五不娶——逆家子不娶,亂家子不娶,世有刑人不娶,世有惡疾不娶,喪婦長子不娶。最末這點就很符合我那可憐外甥女,意思是喪母的長女不能娶爲妻,因自小無人教養,品性也許不可靠。妹夫莫嫌我說話難聽,除非續絃,否則黛玉不適合養在你跟前。”

林海自是不願續絃的,他明白岳母的苦心,是怕黛玉覓不得佳婿。若能養在德高望重的長輩跟前,女子的地位是會得到提升的,足以彌補喪母的缺陷。

史太君是已過世的榮國公賈代善髮妻,外命婦,一品夫人。

能被她教養是大體面。

林海還沒表態,賈赦又開口了:“我在學問上不如二弟,對命理卻很有研究,黛姐兒的面相我看了,靈透、清高、有才氣、一顆七巧玲瓏心,可惜命途坎坷……化解之法唯有二種,或者破紅塵,削髮出家,六根清淨;或者有受上天眷顧者壓住命格,京城裡貴人多,走一趟不虧。”

換了別人聽到這話就敢翻臉了,林海卻有些恍惚。

這番話他聽過的,頭年黛玉生辰的時候,有個跛足道人上門來,說他女兒這輩子是來還眼淚的,註定歷情劫,多半沒有好結果。林海氣急了,直接把人攆了出去,不曾想還能在大舅哥這裡聽到。這話若是隻聽一次,他還能罵人家胡說八道,兩個絕不可能有交集,也不可能對口供的人先後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林海心裡就發毛了,難不成黛玉真的命不好?

他沉默許久,才問道:“此話當真?”

賈赦點頭:“那是當然。”

林海是提着燈籠都很難找到的好丈夫,是孝子,是慈父。賈赦都把利弊列出來了,他不能坐視不理。讓黛玉進京跟着她外祖母的確是最好的安排,想到就要同女兒分離,他心裡扎着疼,決定很艱難,賈赦在林府逗留三日,林海才鬆了口,鄭重的拜託他,照看黛玉。

做出決定之後就沒再耽擱,當日,雪雁替黛玉收拾出一個包裹,除了有量身換洗衣裳之外,還有一些應急用的碎銀和兩朵素淨的絹花,那是賈敏生前買的。已經拜過亡妹,就沒什麼好耽擱的,賈赦和林海商量第二日便動身,本以爲對方會挽留,林海答應的竟十分乾脆。

“妹夫都交代好了?不多留黛姐兒兩日?”

林海神色淡然,他不答反問:“不是大舅哥急着要走?”

咳咳,“多留幾日也無妨,此番進京,你們父女再想見面就不容易。”

出乎意料的,林海依然沒改口,他嘆口氣說:“留兩日又有什麼意義?遲早都是要走的,長痛不如短痛。再者,我相信恩候兄有能力庇護我那女兒……她身子弱,被敏兒護着沒經過什麼風浪。”之前還是大舅哥,這是最客套的稱呼,爲了託他幫忙林海改口叫“恩候兄”,這就親熱多了。

恩候啥的?大約是原主的字?

聽起來高端大氣上檔次,實際很好的反應了人的命運和個性。

恩字是上“因”下“心”,這因又是口字裡面一個大。大是廣闊廣博之意,被困住就是封閉狹隘,原主必定是小心眼之人。

候也不見得好,左邊是個立着的人,中間很短的一豎代表他杵着東西,杵的什麼呢?看候字右邊,上“工”下“矢”,正是工程箭矢……這代表着他每一步都走在危險之中,活着就是悲劇。

賈赦上輩子的時候沒給自己取字,正是擔心與名衝撞,潛移默化影響人生路。

在汴京擺攤的時候,旁人管他叫半仙。

正好詮釋了這個算命這個職業的真諦。

聽着也舒坦得很。

如今繼承了這具身體,想胡來也得看便宜娘答不答應。

那位纔是真正的偏心眼,次子和幼女都是心肝,作爲頂樑柱的老大就是個爹不疼娘不愛。

便宜娘最疼女兒賈敏,因爲這,她對素未謀面的外孫女都產生了濃厚的感情。按照便宜孃的意思,接黛玉進京是去過好日子奔新生活的,讓他仔細把人帶回來。

這分明是好事,林海悲壯的口氣咋那麼像東吳大戰之後劉備病危白帝城託孤?

賈赦沒讓他繼續嘮叨,而是轉過頭去看着林海的眼,道:“嘚嘚,我一定把外甥女照顧好了,妹夫你饒了我。”重活一世他倒是改了氣運,從南下途中遇到那個着便服滿身紫氣的皇子到品行高尚格調雅緻的妹夫林海,都是天之驕子。“相逢即是有緣,明兒個就要動身,我便送你幾句話:莫招小人,顧惜身體,照你現在這活法,恐怕見不到外甥女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