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蝕海,今日人間還有大聖麼?
此問暫時無解,但一直以來小金蟾心中都有個懷疑,藏身中土與南荒交界、曾因毀了她的金錢寶物而賠回來一塊蜃玉的那頭老蛤,會不會就是大聖?這頭怪物的本領太大了,連裘婆婆誤入其腹都不知覺。
浩劫消息傳來後,小金蟾先去了西海,而後重返‘疙瘩山’從此長跪不起,口中喃喃禱唸:“浩劫將至,求請大聖老爺爺動用仙家法度,消弭此劫。”
一句話翻來覆去念了不知多少遍,終於把老蛤給說煩了,不久前突然一股古怪大力席捲,小金蟾全無抵抗餘地,頓覺天旋地轉、被那怪力挾持着進入一片泥沼中。
泥沼是哪裡?青雲不曉得,瞪大那雙離得頗遠的大眼睛,四下裡張望。忽地,眼前人影一閃,一個滿臉皺紋的、雙眼凸出、嘴巴大得幾乎咧到雙耳的老太婆出現面前:“我、不、是、大、聖,我、也、不、是、爺、爺!”
老太婆說話異常用力,震耳欲聾,且一個字一個字的蹦,更顯可怕。不過因爲她嘴巴太大,開闔之際自然也就顯得好像在笑,這讓她和氣不少。
“求老奶奶出手,消弭那天劫!即便不是大聖,您老的本領也毫不遜色!”小金蟾焉能不知她是哪個,幸虧她以元神相見,否則老蛤動作那麼慢,說不了十個字,那顆天火隕星都已砸進世界了。
青雲忙不迭又跪倒。跪是跪、但她眼珠轉動着口氣也愈發理直氣壯:“不過受境界限制,您沒辦法飛遁天外天地將毀,哪怕爲了自己,總要打那顆混賬星星!”說着,青雲擡手向天上一指,這時才發現天上什麼都沒有。
或是化境,或是妖身祖竅,總之泥塘不在大世界中。
老蛤咧着嘴巴,看她的表情像是在笑,可看她的目光只有不耐煩:“無知小輩,本作早都修成‘神身身神’,我是無法飛遁天外,但就算世界毀了,至多也只是滅了我的皮囊,我神魂全不受其所傷,仍能繼續修行!”
這等高深法門,青雲聽都不曾聽說過,但大概能明白老蛤是‘神魂仍在天地間,卻與天地無牽扯’的境界,它不怕浩劫,老蛤早就看得清楚了,那隕星會毀了這世上所有生靈,但不會把世界徹底撞碎,神魂在不毛地修行?無所謂啊。何必浪費力氣去抵擋劫數。
咚咚響聲不迭,青雲的額頭砸在濃稠泥沼上的聲音:“小孫孫兒求請您老發發慈悲”
“我和你勉強同宗,又不是熟人!上次本座用一塊老玉賠了你的金錢,早就沒了虧欠,你跑來求我、擾我修行好沒有道理,快走快走,找地方等死去。”老蛤毫不客氣,隨後又是幾句狠話出口,看青雲愣愣不語,老蛤只道打消了她的奢望,又把話鋒一轉:“老身並非無情之人,只是這道劫數遠不是我能應付的這樣吧,你就留在此間,至少能保住性命。”
不料面前的忽然‘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我不要自己活命啊!我不怕死,可我那七十三個孩兒不能死我答應夫君好好照顧它們,大家都死了,黃泉路上我沒臉再見平安郎。”
說到這裡,哭聲愈發響亮:“我夫君修真龍法度,閉關西海,我得知浩劫來臨時,立刻去西海尋他,可可他不見了!那海里的老龜告訴我,這是‘龍隱於世’的修持,他會消失好久,除非破這一境否則難覓蹤跡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平安郎最好臉面,乾坤浩劫這種事情,只要他曉得,就算拼命也會出手殺星,可他人在關內,他不知道我找不到他我又怕別人會笑話他是貪生怕死,所以跟他姑姑、他同門說平安郎隨我去孃家入陣;又跟我外公說平安郎跟我去離山入陣這謊話現在怕是早都被揭穿了,我沒地方去,我好多好朋友和親人卻一個都不敢見,我那些孩兒還不懂事我只盼着天劫消弭,孩兒沒事大家都沒事,我以後再見他們哇啊該怎麼說啊!”
小金蟾箕坐泥塘嚎啕大哭:“求老奶奶,出手他們都不能死家裡男人不在,我還得等他回來你不肯管就放我出去我不能獨活,黃泉路上我還得照看娃娃們,不讓他們受惡鬼欺負。”
一滴眼淚不知不覺從老太婆的目中滴落,她的眼睛高高凸出,淚水落在身前七寸之處猶豫再猶豫。此時小金蟾已經不再求她出手,只一個勁地要她放自己出去。老蛤狠狠一跺腳:“當我上輩子欠了你這妞子娃娃!”旋即,南荒邊緣處那巨大老蛤人立而起,肚皮鼓脹幾次,猛一聲大吼、赤紅蟾沙直噴天際。
老蛤本就不是無情人,她遠離人間自己蟄伏於此,不是桀驁孤絕,只因她在人間行走看人間親熱時,天天哭了笑笑了哭,實在受不得那份折磨這纔來狠下心腸來到荒僻地方,不成想命中註定!
哇哇哭聲猛又提升了個高度,青雲小姐撒了大潑,用盡自己所有修爲放聲大哭。
老蛤動法,迎抗天劫!
而那蟾沙翻卷後,不過三兩個呼吸功夫,東土漢境中,一道、兩道、三道前後十一道神通,猛地拔地而起,轟向滅世隕星東土錦繡,從不缺天才,這片傳承有序、廣博浩渺的靈秀大地,遠遠不止七大天宗、妖家魔宗這些修行翹楚,有人名不見經傳隱遁深山;有人遊戲紅塵身藏廟堂,大修絕豔之輩數不勝數。當三年魚之訊傳遍修行世界,這些人或是因行屬不合無法入天宗之陣、或是心性孤僻不願於正統修家爲伍,但他們絕不是什麼都不做,三五相商、百十串聯,各結各陣,於今時此刻,於繁華人間,綻放起只屬於他們的絢麗光彩!
平心而論,老蛤之後再起的這十一陣,威力遠遜於天宗法度,但他們也把力量打出了天外、打中了隕星。哪怕擊中隕星時他們的陣法只剩蚊蠅之力,那也是他們的榮光,他們的修行,他們無憾無愧無悔!
空來山天魔殿,魔君哈哈大笑:“有趣,全都接”話音未落又一口黑血噴出,可他手下琴聲越發激昂;
離山共水大陣,瀋河哈哈大笑,他的聲音早已嘶啞,更沒有力氣傳聲四方。瀋河掌門心中,仍是之前傳於全山同道、全宗自己的那四個字:何其有幸。
能在末日降臨之時,見識天魔琴、見識南荒蛤、見識隱匿中土各處從生到死都不出世的精彩修家見識這天地深藏不露的秀色,何其有幸啊。
而瀋河貪心,已經無怨無悔,卻還想再看,看還有誰還有誰還有那一隻雪白的靈狐,自南荒深處破空而去,一路向天長嘯昂昂。
南荒、狐地。當年蘇景途徑那處,大聖玦將狐地大霧收斂一空,露出了天真大聖臥像真容,那羣狐狸就開始閉關精修,等待着大聖歸來、再追隨先祖傲嘯天地。到半個甲子前,天真大聖全不見回來的徵兆,不過狐狸們的精修已經告以段落,未出關不過也不再結身入定,外面的情形它們都有了解。
三年前,天斗山的妖精念着蘇景曾與此地有過一段淵源,將‘三年魚’之言結成一道靈訊送去了狐地。三年之間,千萬靈狐亦佈下了大陣一座,此刻發動,爲本已絢麗繽紛的陽間世界再添瑰麗顏色。
陣法成,一頭巨大靈狐自陣中飛去迎抗天劫。
狐地首領,那頭紅皮狐狸端坐在地,好像人似的一雙後腿盤結,一雙前爪併合、捏印,其他千萬頭靈狐錯於它身邊坐落安坐、共轉大陣,它們的樣子說不出的可笑,可它們的神情說不出的威嚴;狐狸打坐的樣子說不出的莫名其妙,但它們催起的法術卻兇悍無匹,比起東土漢境那幾道天宗大陣也不遑多讓。
可惜,還不夠、還差得遠。天魔、老蛤、隱修、狐狸,一隻又一隻的螳螂,仍無法阻擋那熊熊燃燒的熾烈天星!
與離山弟子情形相仿,狐地陣法打出天外、才一迎上隕星,羣狐的眼光便陡然黯淡,身形無以抑制的急促顫抖,沉降於周身的巨大壓力擠壓得它們血欲崩骨欲碎!紅皮狐狸眯了下眼睛心中瞭然:不是對手。
可沒有退路了。不能退,狐地傳承無數年頭,只爲等候大聖迴歸,幾百年前那徵兆終於顯現,它們看見了希望,又怎麼可能容這世界毀滅、容自己這時刻準備着爲先祖效勞的有用之身滅於那無稽天星!
紅皮狐狸口中連串低低嘶嗥,奮力傳音同伴,要孩兒們堅持、要孩兒們撐住,沒有勝算是天註定、不全力入戰則是讓先祖蒙羞、愧爲天真後人。突然,紅皮狐狸口中嘶嗥停頓,一雙狐目瞪得奇大,滿滿驚駭:那雕像
狐地中央天真大聖巨像,頭枕雙手、腿搭二郎、眼睛望向天空,輕鬆愜意地躺臥姿勢。但此刻那大像竟活了、動了、坐了起來!
左腿平伸、右腿蜷曲,左臂搭於左膝,橫陳於地面千萬年頭的冰冷石像,真的坐起了身。
姿勢變了,但大聖的氣度未變、望向天空的目光未變,大聖像的雙眸,正死死盯住天空中那第二顆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