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九。
子時剛過。
秦淮河上畫舫中,疤麪人笑了起來。
大半夜的,枕邊人睡覺一半忽然歡笑出聲,琴倦姑娘立刻被嚇醒了,不過還不等她發問,疤面男子就說道:“擾你好夢,抱歉之至。”
夜空清朗星月生輝,接着淺淺星光琴倦仔細打量枕邊人,以前從未發覺的,他的眼睛如此明亮。琴倦起身,摸了摸茶壺尚有餘溫,斟出一杯遞與疤麪人,柔聲說着任誰都能聽得出的假話:“我還未睡着,你沒吵到我...葉郎想到了什麼開心事情,笑得如此歡暢。”
“睡吧,天明後還有事情,有一頓喜酒要喝。”疤麪人伸手掐滅了案前燈火。
過片刻,黑暗中又傳來疤麪人的聲音:“若有暇,隨我一起去。”
琴倦驚喜:“當真?”
問題實在無聊,若肖鬥鬥在場必會怒叱一聲:我家主人言出法隨,爾敢不信?!不過疤麪人對琴倦從來都是很好的脾氣:“自然是真的。”
琴倦開心起來,由此也來了興致:“是哪家的喜事?能勞動葉郎大駕必定是不凡人家,我若去當也備下一份禮物,送...送兩匹好綢緞如何?明天一早我就去採買......”
“賀禮無需你操心,你那一份我已準備好了。”
“是什麼禮物?到底哪家人辦喜事,新人......”琴倦疊疊不休。疤麪人笑而搖頭:“恁多話,快快睡!”
“太高興,睡不着了。”
“睡不着也不是沒事可做。”疤麪人的手伸了過來輕輕遊入褻衣,他的手很軟,琴倦的身體更軟。
初九新月半滿,蘇景坐在光明頂故地,面色平靜。
忽然間破空聲起,三尸駕童棺急急趕來,遙見蘇景居然沒事人似的坐着。三尸大是着急,雷動大聲喊道:“初九已至,大喜日子,還不趕快更衣!”
一句話的功夫三尸已然來到近前,口中指摘蘇景不是白說的,看三尸,早都收拾得妥當了。一人一身大紅吉服,連腳下的童棺都披紅綾裹喜綢棺材頭上還頂了老大一朵紅花。
“喜典要等天亮後現在急什麼...”蘇景搖頭回應,話說到一半看清了三尸的扮相,面上現出驚愕:“你們三個...今天咱誰結婚?”
三尸披紅掛綵,做的可是真正新郎官的打扮。
“你結婚就是我們結婚,這身衣服非穿不可。”拈花洋洋得意。雙手在肚子上來回摩挲,大紅喜袍都被他摸出褶來:“不過你放心,總還得有點區別,咱們哥們今天只披紅不掛彩,就穿這一身衣服,那歡喜絛、好合帶、百子絲掛之類統統不帶了,不搶你的風頭。”
蘇景結婚。三尸跟着一起穿喜服。蘇景失笑,擺了擺手,沒去管他們。雖然不倫不類,但今天喜事求得只是熱鬧,其他無需太講究,他們三個開心就好。
蘇景不去管三尸,三尸可不能不管蘇景,你一句我一句地催促他趕快更衣。
蘇景全不理會。站起身來一拍錦繡囊,取出兩截斷劍,擺放面前。
三尸看到稀奇,赤目更是眉頭大皺:“什麼破劍,成色太差!哪來的?你做甚?”
“不認識了?我的第一柄劍,師叔自劫匪六兩手中奪下贈與我的,赤霞劍。”說到此蘇景不禁微笑:“那時六兩說。搶劫是頗有風險之事,出門去搶人時不可隨身帶貴重物。”
五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又做回想,只因:要結婚了。
結婚不算三階十二景裡的景色,而蘇景修行了幾百年。非但沒能跳出凡俗,反倒更看重了些...於蘇景言,若境界劃分的是修行,那這次大婚之喜劃分的就是生命了。 Wшw •ttκΛ n •C○
這感覺彷彿遠行在即、自己馬上要從一個地方去到另個地方了。很古怪。
赤霞劍後,大聖點將玦被取出,收攏大羣妖精手下、南荒中矇騙剝皮妖國全都靠它了;記載了陽火正法的帛絹被取出,蘇景一身修爲全得於此;那隻永遠都打不開錦繡囊,裡面不知到底裝了什麼寶貝,有時候蘇景甚至會想,有朝一日終於將其打了開來,內中會不會是另一枚錦繡囊?鬼袍脫身、九十九枚劍羽擺放整齊,得自真頁山城,那一戰真正大手筆敗家,一口氣打光了師叔留給自己的所有劍符,造孽喲......囊中、體內,一樣一樣的寶物被蘇景取出來,整整齊齊地擺放身前地面。
此舉算是清點抑或總結?蘇景自己也說不清,但諸般寶物足足擺放了一大片是千真萬確的,甚至還有一枚天水靈精的空瓶。有的得來全不費力氣、純粹運氣使然,有的卻是用性命拼回來的、生死惡戰猶在眼前,可無論如何,每件寶物都是蘇景的一段過往,一個故事。
淡淡歡喜淡淡唏噓和淡淡遺憾......今天是個好日子,可惜,這許多寶物背後牽涉的朋友卻不能來喝自己一杯喜酒。比如六兩、黑風煞、參蓮子、禍鬥一家、烈烈兒,等等等等,太多了。
大家都重傷,正在入陣門宗休養。
三尸不吵鬧了,眼睛一個比一個更明亮,跟在蘇景身後數寶貝。
“咦,這塊玉是小師孃的。”拈花將一枚蘇景剛剛從囊中拿出來玉玦拿在手中,法玉都刻有門宗標誌,角落處那個‘沉’代表沉世淵之物,三尸熟悉得很。看了看,拈花問:“裡面寫的啥?”
裡面記載的是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術,專門防備三尸自殺鬧洞房的辦法。蘇景將玉玦取回手中輕掂着,不回答,只看着拈花笑,把小胖子笑得心頭髮毛。
“小師孃傳給蘇鏘鏘的還能是什麼,自然是沉世淵正法。”雷動插口,自作聰明,之後又把話題一轉:“蘇鏘鏘,咱們現在來找你,除了催你換衣裳,另外還有個事情得和你說明白。今兒是你大喜日子,可是有件大事情你可忘記了。”
說到這裡,雷動臉上正色不見,喚作嬉皮笑臉,一雙稀疏眉毛不停上聳、落下,沒辦法形容的滑稽。赤目和雷動同樣的神情,笑嘻嘻:“鬧洞房!你就不怕咱們哥們鬧洞房麼?你攔得住別人,還能攔得住我們三位仙家麼?”
拈花也不再追究玉玦,笑起來時小眼睛都眯得快要找不到了:“想來是你要娶不聽,歡喜得昏了頭,竟都忘了此事,也不來求我們發發慈悲高擡貴手。”
手中玉玦一拋、一接,收了起來,蘇景笑得也開心極了,合掌抱拳:“還請三位仙家高擡貴手.......”
不等說完,雷動忽又一揮手:“不用求了,晚了!”
“不錯,晚了,咱們哥們已經商量好了。”赤目搖頭晃腦。
拈花繼續眯眼睛:“不鬧!”
不鬧?蘇景還道自己聽錯了:“不來鬧?你們捨得?”
“這一來麼,誰都有走窄的時候,今天我們闖你洞房,明天我正和依依風流快活時又被你召走...冤冤相報何時了。”三尸說話的順序變了,拈花先做回答。
赤目隨之接口:“二來麼,鬧洞房就得抹脖子,疼痛姑且不論,到底是你大喜日子,見血不祥,這幾天咱們捨不得死。”
雷動最後開口:“三來,也是最要緊的,三位仙家不憐惜你,但總是心疼小不聽的......唉,這孩子身景可憐,千萬磨難、百般辛苦,終於嫁得心上人,這大好日子我們又怎忍心讓她又丁點掃興,罷了罷了,不鬧你洞房了。洞房花燭時你就放開心懷,和不聽糖裡蜜裡地甜着吧,我們不知不去鬧,還給你們把守四周,那個敢來擾清靜,天尊老大耳刮子扇他!”
本尊、三尸心有靈犀相連,蘇景辨得出三個矮子說的是真心話。
大家相識幾百年了,但在三個矮子身上總能領教新的神奇,以爲他們會懂事的時候,一個比一個更渾;以爲他們會胡鬧時卻又都變成了知禮受禮老學究......歸根結底,他們是自己人!
三尸總會不知所謂的撒瘋胡鬧,但盼望蘇景安好、盼望對蘇景好的人安好,這道心思是絕不會錯的。
小師孃傳下的手段用不上了,可是用不上更好。
‘大事’說完,最愛寶物的赤目很快走神了,自蘇景擺開的寶物堆裡揀出一枚青色的果子:“這個...我記得,是殺六耳歸仙后所得,到底有何用處?”
當年西海邪廟剎天摩中,六耳歸仙被丈一神劍發動的君王萬劍徹底打滅,殞身時落下一枚青果,被蘇景所得。那時候蘇景纔剛完成奪罡修行,參不透這枚果子,就將其一直留在囊中。
不過最近他連破兩境,再看這枚青果,業已窺出些門道:“我已開始試着煉化此物,小小有了點收穫。”三尸不諳修行,具體法術事情說與他們無異對牛彈琴,蘇景不提細節。
雷動眨眼睛:“已經開始煉化了?傷還沒好、大喜在即,你還顧着這東西?”
蘇景搖搖頭:“傷好得很快,不必擔心;但離山下六耳封印隨時會散碎,時間不多了,非得抓緊不可。”對付六耳,鬥智鬥勇鬥法,大戰避無可避,若能知己知彼無疑勝算大增。
學一學敵人的本事、找一找坑人的機會,這事蘇景最是喜歡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