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人們想要斥責或是打走這個膽大妄爲的弗羅牧師之前,她微微晃動了一下身體,毫無預兆地跌倒在王女的腳下。
一個扈從厭憎地上前去拉開梅蜜的手臂,她的手臂渾圓,皮膚光滑,若是放在之前的某一天,這個小傢伙或許都會爲之神迷心醉的。可是呢,如今在他的心中,除了他的母親,沒有哪個女性能夠與尊貴的公主殿下相比擬。她是個生來便頭戴冠冕的人,本不該出現在疫病橫生的多靈,更不應留在這裡——但她還是進入到這個危險如同無盡深淵的小城裡,並在人們的期望中握緊了他們的手,正因爲如此,那些想要將多靈城中死去的人與活着的人一併全部焚燒殆盡的施法者們投鼠忌器,不敢往城裡投擲哪怕一個火球——而她的臣子,雷霆堡的領主伯德溫的朋友,又與魔鬼戰鬥,祛除了瘟疫的根源,好讓那些僥倖得以苟延殘喘至今的病人們得以痊癒——而在這個過程中,她就像她承諾的那樣,端坐在每個人只要擡頭就能看見的窗前,以她無私的愛與赤誠的目光撫慰着被死亡與哀痛折磨着的民衆。
如果說死亡之神的黑色斗篷就像冬日的烏雲,那麼李奧娜公主對於多靈的人們來說,就像是一縷純淨的火焰,給他們帶來了溫暖,也帶來了光明。
所以說,在他們的新領主,馬倫.洛倫諾斯閣下詢問騎士的扈從們(他很清楚在伯德溫的罪名尚未洗脫前是不會有騎士願意與之爲伍的)是否願意爲曾經的雷霆堡主人在儀式中穿盔戴甲時,年輕的扈從可以說是欣欣然地走了出來,表示願意接受這個任務——在他的同伴還有些遲疑不決的時候,後者認爲在這個不那麼正統的儀式中作爲一個弒君者與墮落騎士的副手或許會影響到他們的名聲,而前者則堅定不移地認爲,作爲能被高地諾曼的王女所看重、信任與傾慕着的人不會是個如斯卑劣的惡棍。他身上的罪名遲早有一天會被洗清,並取得比現在更爲偉大而崇高的榮譽,而到了那時。他也可以將這個故事作爲記憶的一部分寫進自己的家譜裡,或講給自己的小孫子聽。
更值得他爲之歡欣鼓舞的是。他居然提前得到了報償——在儀式結束後,李奧娜公主詢問了他的名字,並真誠地感謝了他,還脫下一枚戒指作爲賞賜——那枚戒指現在正被他牢牢地套在右手的中指上,有點不恭敬地說,李奧娜公主殿下不僅僅在面容上更近似於一個年輕男性,就連手指的長度與關節粗細都與男性相差無幾,但那又如何呢。在小扈從的心裡,她如夏日的晨光那般具有澄澈潔淨的美。
而那個倒在地上的弗羅牧師,就像是包裹在絲綢衣服裡的一堆污泥。他屈下膝蓋,抽出匕首,放在梅蜜的鼻子下面,匕首的表面頓時蒙上了一層稀薄的霧氣,“她活着,”扈從說,他是滿心不願意讓自己心愛的武器去碰觸這麼一個無禮並且惡毒的女人的,但總不能讓公主、領主或是施法者來做這件事情:“她只是昏過去了——我這就把她帶到監牢裡去。”
“不。”他的公主殿下及時地阻止道:“不,”她說,語氣堅決。以免被誤解了其中的意思:“把她攙扶起來,送到一個乾淨的房間裡,叫伊爾摩特的牧師來看看她的情況,”她說:“如果她生病了,就給她治療,如果是因爲別的緣故,給她酒和糖果,讓她好好地休息。”
“可是她侮辱了您啊。”小扈從氣惱地說。
李奧娜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想她只是一時間被嫉妒衝昏了頭腦。所以纔會做出這種有悖常情的行爲。”
“嫉妒?!”馬倫的叔母吃驚地說:“可她是個弗羅的牧師。”她迷惑地從牆上取下一支火把,將它移近。那枚純金的鈴鐺連着細細的鏈子滾落在玫瑰色的長袍之間,閃耀着迷人的光芒:“難道她只是爲了有趣纔將弗羅牧師的象徵掛在自己的腰帶上嗎?”
“她的確是個弗羅牧師。”伯德溫說。他突然感到有些尷尬,雖然他在容許梅蜜與他共享一個帳篷且盡情歡愉的時候並不覺得這會是一件令人難爲情的事情。誰都知道,弗羅的牧師最常與最喜歡使用的手段也是她們最擅長的,人類與類人最原始的欲求之一是她們的錢袋子,是她們的鐐銬,她們的刀劍,是她們的毒藥也是她們的蜜糖。一個弗羅的野牧師,也就是那種無法在一個固定的神殿中棲身,只能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的尤物們,當她們需要絲綢脂粉的時候,就同商人*;在她們需要住宿吃喝的時候,就與農夫同牀;在她們走在路上,需要保護免得被地精捉去吃掉的時候,她們就和傭兵勾搭;有時候遇上了兩手空空的小夥子,而他即便不是那麼英俊也足夠強壯的話,她們也不介意與之度過一個熱烈狂野的夜晚。
所以當梅蜜悄悄地潛入他的斗篷時,伯德溫沒有拒絕,男女之間的事情對於弗羅牧師來說,就像是呼吸心跳那樣自然而尋常,而且他也很清楚,梅蜜也不過是爲了博得更多的籌碼,在這個隊伍中,最沒用,最可能被放棄的大概就是她了,當然,她是個牧師,但她的力量並不穩定,而且他們之中還有一個施法者,他的法術與卷軸同樣能夠履行牧師的部分職責。
伯德溫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他必須感謝梅蜜,在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房間裡的時候,是她一直服侍着他,但她……
“但一個弗羅牧師是不會,也不應該嫉妒的,”一個聲音幫他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伯德溫嚇了一跳,隨即發現是馬倫的叔母,一個刻板的貴婦人在說話:“就連一個妻子嫉妒弗羅的牧師也是一件極其可笑的事情,”她絞着兩條淺褐色的眉毛:“她們只是神祗的器具,沒有家庭。沒有父親,沒有丈夫,沒有兒子。這是弗羅定下的規矩——一個牧師不能違揹她所追隨的神祗的教義,除非。”年長的夫人語義不祥地說:“她是個無信者,還是個僞信者?”
“她只是一時衝動。”李奧娜說。
“她是一個禍端,”馬倫的叔母說:“殿下。但我願意遵從你的旨意,”她對她的侍女說道:“將她攙扶起來,送到我丈夫的房間裡,就是那個他從未進去過的房間,我想那個地方準會合適她——請伊爾摩特的牧師給她看一看,無論她想要吃些什麼喝些什麼都滿足她。反正城裡的食物還很充足。”
她的侍女很快地完成了主人交付的任務,梅蜜被帶走,火把被重新插回牆面,原本走在李奧娜身後的伯德溫被馬倫的叔母有意無意地推開,被迫讓出了自己的位置,曾令無數獸人暴怒膽寒的領主撫摸了一下發麻的面頰,聰明地沒有做出任何反抗的舉動。
“可敬的殿下,”馬倫的叔母恭謹地說:“請恕我無禮,但我是否能知曉一下您的打算呢?”
“如果可以,”李奧娜說:“我想要在多靈停留幾天。直到我的叔父——高地諾曼的新王所給予的懲罰降臨到我身上爲止,也免得他的騎士與法師爲了搜尋我的蹤跡而瘋狂地驚擾整個高地諾曼。”
馬倫的叔母沉默了一會:“那之後呢?”
“我會和伯德溫一起離開,尋找證明其清白或是贖清其罪孽的方法。”
“那或許會用上很長的時間。”
“所有善神的眼睛都會注視着我們。”李奧娜說:“我們會讓他們看見我們的心與靈魂。”
“你會回到高地諾曼嗎?”
“會的,”李奧娜斬釘截鐵地說:“會的,我們會回到高地諾曼。”
馬倫的叔母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那麼,”她緊接着說:“需要我做些什麼嗎——我知道您不需要金幣或是寶石,但譬如說,那個弗羅的牧師……”
這次輪到李奧娜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您不覺得她需要好好地,安靜地,長時間的休養嗎,我親愛的殿下?讓一個得了瘋病。身體又虛弱的牧師跟着你們到處奔走實在是有點過分了——閣下,是的。我是在對您說話,馬倫的叔母放慢一步。與伯德溫並肩而行,一本正經地問道:“我覺得她需要休息上一個月,哦,不,或許一年會更好——我在多靈的城郊有着一座幽靜而富足的莊園,非常適合病人休養,我保證她會得到最好的治療與照顧。”
伯德溫有點遲疑,畢竟梅蜜還是一個證人,雖然他現在還不知道如何使用這份證言,而且梅蜜只是一個弗羅牧師,不要說法師或是術士,一個盜賊,一個傭兵都有可能將她置於萬劫不復之地——而他也曾經承諾過梅蜜,他會接納她,保護她。
“等她痊癒了,”馬倫的叔母彷彿看見了他的想法:“我會僱傭一隊可靠的傭兵,將她送到無論哪一個她願意去的地方。”
“我會設法聯繫您們的,”伯德溫決定退讓,他並不是想要拋棄梅蜜,問題在於梅蜜的行爲太過失禮,而且接下來李奧娜必定會成爲隊伍中不可或缺的一員,如果那時梅蜜還在,她們之間的氣氛不可避免地會變得異常僵硬古怪,“她願意去到別的地方,就讓她去到那兒,但如果……她願意繼續跟隨我們,也請您將她帶給我們。”只希望時間能夠抹消掉這份不那麼愉快的記憶——至少能淡化掉最爲惡劣的那部分,又或許那時他們已經抵達龍火列島,那麼他只需要找一個弗羅神殿把她塞進去就行了。
“當然,”馬倫的叔母微笑着說:“我保證,您如果能再一次看到她,她準會是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
“你在看什麼?”凱瑞本低聲問,從梅蜜倒在地上開始,黑髮的施法者就開始興致盎然地睜大眼睛注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耳朵也——雖然他的耳朵既不長也不尖,但精靈仍然能感覺到它們高高地,筆直地豎着,說不定還會轉來轉去,不放過一星半點的聲響。
“宅鬥。”
“什麼?”
“一種一般而言只會發生在女人之間,偶爾也會發生在男人,又或是男女之間的利用各種巧合、藥物、權威以及輿論對其敵人造成顏面、肢體、名譽與生命等等輕微或是重大損害的爭鬥方式。”
“聽起來很可怕。”
“毫無疑問,“來自於另一個位面的靈魂心有慼慼地重複了一次:“毫無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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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多靈停留了整整十二天,不知爲何,高地諾曼新王此次的旨意來的格外緩慢,但正如狄倫所預料的,李奧娜被剝奪了姓氏,繼承權與領地,除了從王庭中帶出來的珍寶,她可以說是一無所有了——但老王的長女已經做好了準備,即便她的心還是會爲此刺痛,但她的意志就像她的外表那樣堅毅頑強。
“我希望您能接受這個,”多靈的主人,年少的馬倫.洛倫諾斯說,“殿下。”
“我已經不是高地諾曼的公主了,”李奧娜說:“不要再稱我爲殿下,馬倫,你可以叫我李奧娜——就像朋友那樣,對嗎,我們是朋友,而幫助一個朋友是不需要報償的。”
“您永遠是我的殿下,還有,這不是報償。”馬倫說,一邊從袋子裡取出幾枚精巧的珠寶:“這是禮物,給朋友的禮物——請仔細瞧瞧,他們來自於多靈的民衆,它們的價值或許還不如您身上的一枚別針,我們希望您帶着它們,這是個紀念,也是個信物與標誌。”
李奧娜取過那些珠寶,馬倫並未說謊,那些首飾底座幾乎都是純銀或是鍍金,以及混有雜質的金,鑲嵌的寶石也是不那麼昂貴的紅瑪瑙、煤精、月光石等等,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它們的底座上分別刻着不一樣的名字,“是的,”她輕聲說:“我很高興能夠得到這份禮物。”
“在您需要的時候,”馬倫說:“您可以呼喚每一個名字——每一個,他們的心是屬於您的。”
“馬倫?!”
“還有一些卷軸與魔杖。”馬倫平靜地說,好像剛纔不過是給出了幾份農奴的身契。
“這個不行,”李奧娜說:“多靈失去了力量,卻仍舊保有財富,盜賊的鼻子是很靈敏的。”
“請別爲我們擔心,”馬倫愉快地說:“我的騎士們正在自銀冠密林返回,帶着以品脫(半升)計的雪蜜。而只要有雪蜜,我總是能夠招募得到強大的法師的。”
“而您們,”他繼續說道,眼中掠過一絲隱憂:“您們的前路必將崎嶇難行。”
最後李奧娜還是收下了那些卷軸與魔杖,她知道馬倫的想法是正確的,新王業已收回了他的通緝與懸賞,但她的黛安姑姑不但沒有收回懸賞,還將懸賞的金額翻了一番,她不但有個很會賺錢的情人,還有個很會賺錢的兒子。
他們在第十一天的黎明時分離開了多靈,爲他們送別的僅有馬倫和他的叔母,還有他的堂姐妹,其中的姐姐將在一年後成爲馬倫的妻子。
“他們會是一對好夫妻的。”李奧娜說。
“絕對。”伯德溫說。
而克瑞瑪爾則在心裡讚歎馬倫叔母的手段,自打那一天,梅蜜就沒再出現過,甚至沒人提起她的名字,她就像是從未出現過。
他們策馬前行,第一縷晨光投下來的時候,一行人已經將多靈遠遠地拋在了身後,在凱瑞本的指引下,他們一直奔馳到陽光灼熱,路面也隨之變得刺眼才轉向了一條細窄的小徑。
這條小徑高低起伏不平,他們沒法騎在馬上,只能跳下來牽着馬走,小徑穿過一座稀疏的樹林時,精靈決定在這裡略作休息。
“我可以知道我們要往哪兒走嗎?”葛蘭問。
“依照原先的計劃,”精靈說:“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