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突然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靜之中,就連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音都變得粘滯而低沉,召喚出一個惡魔主君的狂喜猶如潮水般地自女性術士的腦海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無以名狀的驚懼與慌亂——她之前只能召喚出安祖魔階級以下的魔鬼,這次她借用了東冠領主的珍藏,既是爲了滿足自己的私慾也是爲了在其他人的面前彰顯自己的力量,但在她的預想裡,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骨魔或是角魔會應召前來——領主確實給了她不少令人豔羨的權力與祭品,但一個惡魔主君與一個高階魔鬼根本就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就連她最爲強大的兄弟在面對一個惡魔主君的時候也要小心翼翼,她甚至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怎麼做。
“說吧,”惡魔主君說,聲音或可稱得上溫柔可親,對法師們造成的影響也不那麼大了,只能說是一些令人反胃的噪音而已:“我在聽着呢,術士。”
在簽訂契約的雙方之一或都是施法者的時候,凡人的法律很難對此作出公正的制裁或是判斷,所以他們更習慣於對魔法星河發誓,如果違背了契約上的條件,那麼違背的一方會被剝奪施放魔法的權利;又假如,契約牽涉到的利益過於巨大,巨大到一個施法者可能會因此放棄自己與生俱來的尊貴身份,那麼他們會走到泰爾或是羅薩達等善神的神殿裡去,請求神祗作爲契約的見證人——但現在站在這兒的人有三分之一都是術士,雖然精靈說過並不是每個術士都是邪惡的,但能在龍火列島上佔據一席之地的施法者,只怕終此一生也不會踏入以上兩位神祗的神殿。
擁有着巨龍血脈的術士當然不會選擇前者,面對如此之多的施法者,即便是小魔鬼或是魅魔也未必能夠做到毫無疏漏。她最終決定變更召喚時使用的施法材料與咒語,爲這張契約召喚一個高階魔鬼,她甚至想好了要如何與應召而來的魔鬼詞語交鋒。討價還價——倒不是說她會吝嗇那麼一點祭品,只是召喚者過於輕易的應允反而會讓一個魔鬼感到惱火。他們喜歡鼓弄脣舌,與施法者們做一場如同舞蹈般的較量,並且從失敗者的憤怒與沮喪中得到最爲極致的快感。
然後降臨於此的是一個惡魔主君。
衆所周知的,魔鬼守序,而惡魔混亂,也有人與惡魔簽訂契約,但能夠完全達成預期目的的契約比例低的驚人,低到什麼程度呢。就連混跡在小酒館的痞子也會在吟遊詩人唱出某個邪惡的法師與一個惡魔簽訂契約的時候大聲嚷嚷,指責他用錯了詞兒,不該是惡魔,應該是魔鬼,魔鬼的信用顯然要比惡魔好多了。
但現在她能說些什麼呢,她能說:哦,無底深淵在下,惡魔的主君格拉茲特,我召喚的不是您,而是一個高階惡魔。雖然您很想在主位面來個愉快的單身自由行,但很抱歉,您的信用在一萬年前就破產了。我不相信您,其他人也不相信您,您是不是可以滾回去然後隨便提個骨魔或是魅魔過來呢?
當然,沒人會去那麼做,他們深深地低下了頭,不敢讓惡魔的主君直視他們的臉,免得惡魔從他們的眼睛中看出什麼端倪來。
不過這毫無意義,作爲召喚者的女性術士在短暫的反覆衡量後,微微動了動嘴脣。但在她說話之前,一個聲音擊破了寂靜——那個有着惡魔血脈的術士向惡魔的主君深深地鞠了一躬。深到足以讓他的頭髮碰觸到膝蓋——然後他向格拉茲特解釋了召喚的情由,並殷勤地將卷軸展示給高踞在黑曜石王座之上的惡魔。
事實上格拉茲特在降臨主位面之前就從骨魔那兒得到了足夠的訊息。他並不覺得爲一羣法師與術士們簽訂的契約做見證人有什麼不可以的,雖然開端確實有點無趣單調,但他相信這個遊戲總會變得極其有趣的,他將視線停留在那個男性術士的身上,惡魔的眼睛是祖母綠色的,但與精靈們如同初生嫩葉或是匡闊湖泊的虹膜顏色不同,這種綠色就像是碎裂的肝膽流出的汁液,又像是跳動在屍骨間的磷火,又像最北方的冰脊那樣寒冷與堅硬,他的凝視讓所有人都不禁爲之膽戰心驚,渾身麻木。
他伸出他的第六根手指,輕輕地擺了擺,卷軸從男性術士的手中飛起來,落在他的雙手間,惡魔將卷軸拉直,頗感興趣的敲了敲,隨即顯而易見的有些意興闌珊,因爲這份契約不但與鮮血和死亡無關,還是爲了遏制它們而草擬的:“我會監督這份契約,”惡魔的主君隨手一拋,恰好將卷軸拋在東冠領主的術士身前:“你叫什麼名字?”
“娜達。”女性術士快速地回答說,她捧起那張卷軸,大膽地向惡魔微微一笑,而原本扣得好好的領針不知何時消失的無影無蹤,被束縛的領口敞開到****之間的位置,露出的皮膚並不多,但在紅色長袍的映襯下它們就像是凝固的脂肪或是閃亮的月光。
“變體名?”
“是的,尊敬的殿下。”因爲惡魔的主君不允許她自稱爲奴僕的關係,女性術士敏銳地更換了稱呼,她試圖查看惡魔的神情,但發現它已經被一團黑色的迷霧籠罩——她連忙恭謹地低下頭:“感謝您賜予我的幫助……”她躊躇了一下,因爲她不知道是不是該在這個時候提起祭品或是其他酬勞,但既然格拉茲特只是想開開心,那麼……反正惡魔總能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請簽下自己的名字吧,諸位,”她說:“在強大而威嚴的惡魔主君,格拉茲特的見證下。”
如果說剛纔幾位施法者還有點不情願,現在他們更想要離開,就算失去主人的青睞也好,在一張由惡魔主君做見證人的契約上簽字,他們總覺得自己會失去比得到更多的東西,但不知何時。惡魔的迷霧已經籠罩了整個港口,他們轉首回望甚至看不見自己的船,現在的情況已經很清楚了——他們已經失去了反悔的機會。
即便如此。誰也不願意做第一個,最後還是一個不幸距離黑曜石寶座最近的年長法師在女性術士的威脅下走上前來在卷軸的空白部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一寫完字母的最後一筆,黑色的名字就微微閃動着變成了熔岩般的赤紅色,然後緩緩滲入卷軸,最後是星光一閃,表明魔法星河已經接受了這份契約,他與東冠的協議已經生效——接下來他們一個個地上前來,神情不愉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個有着惡魔血脈的術士大概是個例外,他看上去十分地放鬆。在卷軸上籤下名字的時候完全就是一揮而就,在退後讓另一個人簽名的時候,他還有心力對女性術士挑釁般的一笑。
他在這個世間的最後一笑。
一隻無形的巨手突然抓住了他,把他舉到半空中,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變形的身體是如何清晰地顯露出巨手的輪廓,那隻手緩慢至極地收緊,一點點地把他從肩膀到髖骨的部分都捏的粉碎,如果是個凡人,大概在被抓住的那一刻就死了,但有着惡魔血脈的術士卻能一直哀嚎到被捏成兩段。他的上半部分落在地上,濺起淡紅色的海水,而剩下的兩隻腳還能蹦跳。像是要從曾經的主人身邊逃進安全的海里。
施法者們本能地後退,法師們的手放進了袖子裡,而術士則晃動着身體,空氣中充滿了魔法波動時產生的細微火光。
“別緊張,”隱藏在迷霧中的格拉茲特懶洋洋地說:“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職責,看,”那張卷軸突然立了起來,卷軸所用的紙張是經過漂白的人類皮膚,上面有着柔和的細紋。幾個法師集中注意力去看的時候,發現他們之中的一個名字並沒有完全地隱沒:“一個小把戲。”格拉茲特冰冷地對擊了一下手掌:“但不該在我面前玩。”
很顯然。那個有着惡魔血脈的術士或許以爲惡魔的主君會對他網開一面,但他對惡魔並不像他以爲的那樣瞭解。
“所以說。”在下一個法師被催促着在卷軸上簽名的時候,惡魔的主君格拉茲特在他的黑曜石寶座上不滿的發着牢騷:“在主位面養孩子根本就是一個錯誤,這兒太安逸,結果就是養出一羣無用的小老鼠,我說,難道無底深淵不是個好地方嗎?也許黑了點,冷了點,熱了點,戰爭多了點,植物少了點,但至少還是有不少值得一看的景色、建築和惡魔的,而且食物也不是那麼匱乏,只要你願意,無論冥河還是哀悼荒原都有不少值得品嚐的靈魂……”
施法者們臉上的表情無法形容,他們在惡魔主君的嘮叨聲中籤下了自己的名字,伴隨着勉強可以忍受的頭痛耳鳴,現在他們只想趕快離開這兒,就算是馬上趕到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口也行,至少火山不會像個怨婦一樣地抱怨孩子的養育問題。
——巫妖突然說了一個名字,籤這個名字,他說。
異界的靈魂非常吃驚,因爲自從來到這兒,巫妖就沒和它“說過”另一個位面的語言,雖然他已經從異界的靈魂那兒讀到了,但剛纔曾經的不死者說的確實就是那個位面的語言——什麼?
——籤我告訴你的這個名字。巫妖說。
——這真的能行嗎?異界的靈魂一邊握住那根孔雀羽毛筆,一邊多餘地在墨水中蘸了蘸,呃,我是說,我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逃掉。
——你不需要逃掉,巫妖說,籤吧,難道你以爲我可以擺脫掉你嗎?
異界的靈魂以爲自己需要回憶一下這個名字應該如何書寫,但他發現自己的手指根本不需要腦子的指揮就順滑地簽下了這個名字,名字在皮紙上停留了一瞬間,就和其他人那樣,在變爲赤紅色後滲入卷軸,隨之而來的是瞬間消散的細小光點——他將孔雀羽毛筆放回秘銀托架上,退後一步。
卷軸恢復了原先的潔白無瑕,就像是沒人在上面寫過什麼似的。
——這算……完成了?異界的靈魂迷惑地問——這是我的名字,是不是,我的名字?
——要不然呢,巫妖說,你以爲魔法星河和一個惡魔主君會無法辨認出一個假名嗎?他有點煩躁,他並不希望異界的靈魂保有太多以往的記憶,就像他說過的,這是一件再危險不過的事。
異界的靈魂嘆了口氣——這可惜,它對巫妖說,這個名字真是太奇怪了,而且我看不出它是男性的名字還是女性的名字——你覺得它應該屬於一個男性還是一個女性?
——或許兩者皆而有之,巫妖諷刺道。
他一直警惕着惡魔的主君格拉茲特,但等到所有人簽完名字,將卷軸重新放回到他的腳下時他也沒有做出更多讓人爲之顫抖不已的舉動,迷霧隨着卷軸與格拉茲特的離開而消失,星光重新投照在每個人的身上,海風拂過他們的皮膚,他們才發現自己的長袍幾乎都已經被冷汗浸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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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工作從第二天的一早開始,沒有人拖沓,也沒有人反對娜達的安排與指示,想到他們身後總有一雙惡魔主君的眼睛看着——每個施法者都只想趕快完成平息火山爆發的工作,然後儘快地回到自己的島嶼裡,又或是返回大陸也可以,總之要離這個危險的地方越遠越好。
一路走來,火山爆發的預兆已經非常鮮明,他們看不到鳥雀與小動物,土地熾熱,不時能看到從裂隙中升騰而起的蒸汽,空氣中充滿了濃郁的硫磺氣味,比格拉茲特出現的時候還要強烈——曾經與克瑞瑪爾說過話的法師搖着頭,他還是第一次參與這種行動,還招惹上了一個惡魔主君,如今正是後悔不已的時候——在娜達要求他們召喚出各自的火元素魔寵時,他從自己的袖口裡掏出了一隻蛤蟆。
雖然火元素生物有着各種各樣的姿態,但蛤蟆……確實很少見,不過這可能只是他臨時召喚而來的——只有一部分施法者的魔寵是已有的,它們要比臨時召喚而來的魔寵大且強壯,會眷戀着主人徘徊不去,同時也較爲聰慧與順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