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奧娜動了動手指,安芮向豬臉侍女點了點頭,她腳步輕捷地走過去,從掛在腰帶上的小包裡取出一枚銀質的小瓶子,打開後,在李奧娜的面頰邊輕輕晃了晃,高地諾曼的王女聽到了藥水在瓶子中晃動的聲音,然後嗅到了一股讓人感覺不那麼舒服的甜香,但在侍女將瓶子的邊緣湊近她的嘴脣時,她還是張開了嘴,喝下里面的藥水。藥水一進入她的喉嚨,那種近似於刺癢的麻痹感頓時消散了,當她從牀鋪上坐起來的時候,除了輕微的恍惚與漂浮感之外,沒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
侍女又點燃了更多的蠟燭,蠟燭散發出丁香與茉莉的香味,驅散了空氣中的渾濁與那股子令人厭惡的甜膩香氣,只一瞬間,房間裡如同白晝,金色的光籠罩着每一樣事物,就連安芮龐大而臃腫的身軀都不再那麼噁心了,她的兒子笑嘻嘻地抓着從母親的下肢上垂蕩而下的贅肉,就像捏着一個麪糰那樣地捏着玩兒,安芮的觸鬚垂下來將他輕輕抱起,放在自己的懷裡,小男孩的眼睛——就像他母親所有的那種淺藍色的眼睛,可以說是湖面上的薄冰也可以說是最深的黑夜裡人們在窗櫺邊看到的天光,充滿了信任與溫暖的光,他的兩隻小手自然而然地垂落在身側,放在粗糙的觸鬚外面,而在他坐穩後安芮扭轉頭顱——她的頭顱就像是夜鴞那樣可以隨心所欲地轉動——轉到一個她口中的涎液不會滴落在兒子身上的角度。
成了這個樣子之後,安芮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裡,還會吩咐可信的侍女去召喚裁縫,爲她製作斗篷與不帶搭扣與繫帶的裙子,但隨着情勢的惡化,她的軀體日復一日地膨脹與腐爛。她索性不再穿着衣服,就連裹在身上的布料都被她放棄了,男孩捲縮在她的懷裡時。面孔親密地挨着她裸露着的一隻****,而他的手放在另一隻上面。就像是任何一個性情執拗,企圖獨佔母親懷抱的孩子那樣,緊緊地抓着。
李奧娜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的衣着完好,但掛在腰間的次元袋和其他武器都被拿走了,但對於一個接受過數年武技指導(且由最出色的騎士作爲指導者)的王女來說,這個房間裡有太多能夠被充作武器的東西了,看看那個櫻桃木的牀柱。看看那個黃銅的燭臺,看看那個黑曜石的塑像!她的目光在塑像上略略一頓,因爲那個塑像是盜賊之神瑪斯克的,他被塑造成正手握利劍的姿勢,眼睛的位置鑲嵌着紅色的寶石,映照着燭光,漂移不定的光點或許會讓人以爲他是有生命的:“這裡是細網公會?”她像是不經意地問道。
“不,”安芮說:“這是我德蒙的塔,雖然沒最終完工。”德蒙當然想要有一座屬於他的法師塔,但細網公會還有他的導師將他推到這個位置上可不是出於慈悲之心。他們從白塔抽調了太多的資金,就像大羣的蟬匍匐在一棵小樹上吮淨了原本可以說是相當充沛的汁液,白塔之前的商業固然因此停滯不前。德蒙的塔也因爲缺少金幣與寶石而暫時停頓下來,至於他以往所設想的,在塔內塗滿秘銀的奢侈做法,也因爲精靈斷絕了與白塔的貿易關係而成爲了一個美妙而空洞的夢想。
不過如果德蒙現在還活着,他一定會爲了白塔的內庫重新飽滿起來而欣喜若狂吧,無論在這個過程中,這個城市是從多麼骯髒與邪惡的泥沼中汲取了看似豐足的養分,他從來就是個見識淺薄,心胸狹窄。自私自利的蠢貨,安芮如今只懊悔自己居然沒能在第一時間發現他居然是個如此容易滿足與操縱的愚昧之人。如果她能,或許沒有細網公會的幫助她也能殺死德蒙——但他們。那些人,一定會找到其他的方法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吧,或許比現在還要糟,即便安芮覺得現在的局勢也很難找到什麼值得高興的地方。
但她已經沒有退路了,若是可以,她倒願意跪在佩蘭特的腳下慟哭哀求,求得他和那一位的原諒,但現在連接着白塔與星光河的運河已經被封閉,就像精靈與安芮的關係——在德蒙死後,她與細網公會之間就連最後一層含情脈脈的面紗也已經被撕毀了,她得以看到了更多的東西,也更清晰,她就像是一個行走在黑暗森林中的人,當她觸摸到一隻巨大的利爪時還以爲這是一塊可靠的基石,可當他們的距離近到獵物再也沒有逃脫的希望時,那隻野獸自然也不會繼續將自己隱藏在黑暗中。
若說安芮在那之前還保有着一點細微的希望,認爲銀冠密林的精靈們不會真的對自己棄而不顧;她從德蒙的遺物中獲得的秘密幾乎讓她徹底地崩潰了,她從未那麼清醒地覺察到她再也無法獲得精靈們的幫助了——白塔與灰嶺遭受到的雙重攻擊她記憶猶新,在這片陸地上游蕩着的零散獸人與半獸人並不罕見,而爲了取悅他們的神祗卡烏奢,攻擊一座精靈以及其眷顧的城市也在情理之中,但德蒙留下的東西說明了他不但與這些事情有關,甚至可能直接參與了這場攻擊。
德蒙不是亞戴爾,安芮毫不懷疑他會對自己的兄弟施法,看看結果吧,多麼簡單,他的父親死了,他的長兄死了,而唯一可能與他爭奪這個位置的,他的小弟弟,卻因爲殺死了自己的兄長遭到了審判與驅逐,但無論如何,安芮沒能想到他竟然敢與獸人沉湎一氣。銀冠密林的辛格精靈與翡翠林島的埃雅精靈不同,他們的寬容程度就連一個人類也要爲之自慚形穢,唯獨無法在他們的箭矢與刀劍下取得慈悲的大概就只有獸人了,他們從來就是亙古不變的死敵。
而且進一步令安芮心驚膽戰的是,從德蒙留下的隻字片語中,他的導師可能還是這場陰謀動亂的主導者,沒有誰能比安芮更瞭解精靈們可能由此產生的憎恨了——他們一定在尋找這個人,也有可能。他們已經有了隱約的線索,佩蘭特的殘忍無情似乎已經說明了這一點——而她如今,就連進入灰嶺都不再可能了。爲了獲得力量,她喝下的是德蒙的導師調配的藥水。她的血脈已經被污染,她是個怪物,不會再被灰嶺以及銀冠密林接納。
李奧娜有些迷惑地看了一眼那個孩子,她終於明白自己的違和感出自哪裡了,這個孩子看上去最少也已經有三歲,或是四歲。但在她模糊的印象中,安芮的兒子應該只有一歲多兩歲不到,他不該有那麼高。雖然他看上去十分強壯。
安芮看出了她的疑惑,她微微一笑(那是個李奧娜有生以來看到過的最爲醜陋的笑容),“生命之水,從精靈們的王庭裡,那棵巨大的銀冠樹下流出的,生命之神安格瑞思的最初的恩賜,我母親離開銀冠密林的時候,是精靈之王英格威親手從泉水中取出,然後裝在秘銀瓶子中交給我的,它能夠驅散的陰毒與治癒的傷害多到你想也想不到。她把它留給了我的父親,而父親又把它留給了我,我又把它給了我的兒子。”
“他受傷了?”
“不能說是受傷。”安芮古怪地冷笑了一下,青紫的肌肉在明亮的燈光下抽動着:“他們給他喝了那種藥水,就是他們給我喝的那種,雖然量要少的多,而且還摻雜着龍血——最純正的龍血,殿下,龍血,尤其是真正的龍血,它確實是樣好東西。不但能夠帶來力量,還能幫助人類快速地長大——大概他們沒想到我的身體竟然會因爲無法適應龍血帶來的力量而衰敗的如此之快。細網需要白塔與鷓鴣山丘有着一個能被他們控制的領主——路澤爾大公可不是一個好選擇。”
李奧娜瞭然,作爲一個曾經的王位繼承人。她也曾看着自己的父王玩弄過相類似的把戲,若是一塊領地上的領主或騎士失去了所有直系的血脈,那麼作爲當初將這塊土地賜予給他的領主是有權利收回賞賜的,白塔與鷓鴣山丘即便失去了精靈的庇護也可以說是一塊流奶與蜜之地,何況惹怒了精靈的可不是路澤爾大公,他完全可以在收回白塔與鷓鴣山丘後設法與精靈們重新建立起穩固而親密的關係;若是領地僅有的領主只是個還在蹣跚學步的孩子,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作爲領主的主人,路澤爾也是可以爲他指定一個監護人,又或者將他接到自己的領地中撫養,而由自己的官員來管理與治理白塔和鷓鴣山丘,這種做法也很常見。但無論是那個結果,已經成爲了籠罩着整個白塔與鷓鴣山丘的巨手的細網公會都會是他驅逐的第一目標。所以細網公會一方面想法設法地延遲龍血在安芮的身體裡最終爆發的時間,一邊德蒙的導師也送來了另外調制的藥水,以促使德蒙與安芮的孩子以普通孩子更快的速度成長。
或許有無知的平民會疑惑安芮與德蒙僅有寥寥數年的婚姻如何能夠孕育出這麼大的一個孩子,但在貴族與王室中,這種做法時而有之,不管怎麼說,繼承權的確認不是用眼睛和耳朵,而是用魔法,魔法不會在意接受測試的人年齡幾何,它們只在意血脈是否純淨——問題在於,服用了這種藥水的人很難舒適地活過三十歲,有些在成年之前就會死去,不過顯而易見的,公會與德蒙的導師並不在意這個孩子是不是能夠健康快樂地終老,他們只需要一點時間,能夠讓他們把需要做的事情做完。
“我給他喝了所有的生命之水,”安芮疲憊地說:“所有的,一滴不剩,至少看上去,他身體裡的龍血和藥水都已經被清除乾淨了,但具體如何,我也不知道。”
“你想要我做什麼?”李奧娜直截了當地問道。
“我會釋放您,”安芮說:“我的侍女會帶着您走出這裡,會有騎士接應,您很快就可以和你的朋友們見面了。”她擡起那隻勉強還有形狀可言的手臂,輕輕地放在孩子的發頂,李奧娜輕微地悸動了一下,她似乎已經能夠猜到安芮的想法了:“我的條件是,帶走他,帶走我的兒子,讓他和你在一起。”
“你要我把他交給亞戴爾嗎?”
“當然不,”安芮說:“如果我只是想要把他交給亞戴爾,我的騎士就能做到,我知道他現在和你們在一起,在龍火列島,而且已經取得了羅薩達的原諒,”在看到李奧娜微微吃驚的神情時,她不無傲慢地一笑,所有人都以爲她只是個傀儡和軀殼了,但她終究還是從他們那兒學到了一點東西:“但我想要的不是亞戴爾,而是您。”
“我並不覺得我有什麼特殊之處,”李奧娜說:“即便高地諾曼已經修改了繼承法,在伯德溫的罪名尚未洗清之前,我就還不是諾曼的王位繼承人,只是個普通的流亡戰士而已。”
安芮嗤笑了一聲:“但您也知道,既然已經有人推動了繼承法修改事宜,那麼接下來他們就會繼續爭取讓您回到諾曼王都,不是作爲一個普通的流亡戰士回去,而是作爲諾曼的王女,王位的第一繼承人回去,這只是時間問題。”
“亞戴爾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嗎?”李奧娜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他是一個正直而純潔的人,這點已經有晨光之神羅薩達爲他擔保了。”
安芮的嘴脣蠕動了一下,李奧娜的聽力十分敏銳,但也只能聽清像是‘不要太過相信……神祗……’之類的言語,隨即安芮就擡起頭來。直視李奧娜:“是的,我當然可以把我的孩子交給亞戴爾,雖然對他來說,這個孩子的身體裡流着他仇人的血,但我相信他是不會因此而虐待,冷待他的,他甚至會像照顧自己的兒子那樣看顧他,教育他,但那樣你們只能獲得又一個羅薩達的牧師,而我想你們已經不再缺少牧師了——我要的,是您,讓他站在您身邊,服侍您,看着您如何說話,如何行事,如何……成爲一個統治者。”
“但是,”李奧娜說:“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成爲一個統治者。”
“我覺得您可以。”安芮說,她往後一靠,心滿意足地說。“最少的,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男性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