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抱歉,晚了,修改和增補了一些。
沼澤上一片寂靜,除了燃燒得噼裡啪啦的篝火。
梅蜜,或許不全是梅蜜,倒下去之後就陷入了徹底的昏睡,就連精靈的生命之水也無法讓她睜開眼睛——因爲黑龍與冒險者們之間的戰鬥,周遭數百尺都是一片難以落足的狼藉之地,又潮溼又骯髒,就連一支半葉的幹蘆葦都找不到,幸而他們至少帶帶着幾隻卷軸,卷軸打開後可以生成小屋,小屋是一個不透明的圓球狀空間,一半隱藏在沼澤之下,另一半浮現在沼澤之上,從裡面可以看見外面的情況,但從外面看不見裡面,屋內溫暖乾燥,空氣清新,只是它無法抵禦颶風的侵襲,也無法抵抗住物理或是魔法的衝擊,而且屋內沒有傢俱。
盜賊從他自己的次元袋裡取出一塊豐厚的巨熊毛皮,這是他從龍火列島的商人們那裡勒索來的,如果是其他時候,他也許會斟酌一番,不到必要的時刻不會把它拿出來,因爲隊伍中還有着而一個德魯伊——巨熊是自然生物,爲了皮毛蓬鬆,獵捕它的人在這隻幼熊還活着的時候就剝下了它的皮,這是種一直被德魯伊抵制與反感的做法,盜賊一點也不想因爲這個而引起佩蘭特的不快。
但現在,他已經無暇考慮那麼多了,他讓梅蜜躺在上面,淺棕色的豐厚絨毛甚至淹沒了她的面頰,她微微歪斜着頭,纖長捲曲的睫毛反射着氟石的光,就像是鍍了一層銀,而她的肌膚,就像是雪花石一般的潔淨無瑕,至於其他的部分,無論是螺殼般的雙耳,還是玫瑰般的嘴脣都幾無可以挑剔的地方,但這些能讓其他男性爲之傾倒膜拜的美卻讓盜賊生出了幾分不真實的感覺——梅蜜並不是他所見到的女性中最美貌的,單就龍火列島的弗羅神殿中,就有一兩個女性牧師比她更美,更年輕,她微笑起來的時候眼角與嘴角都有細小的皺紋,受過傷的鼻子(她一直不肯告訴葛蘭她的鼻子是怎麼受傷的)也總是有點歪斜,門齒上有細小的崩口(這個可能她自己也沒發現,葛蘭也沒有告訴她),但這些缺憾就像是撒在奶油上的羅勒粉末,在葛蘭心中,這不但不是缺憾,甚至還可以說是一種誘人的特別之處。
佩蘭特在小屋外點起篝火,小屋裡可沒有食物與飲水,飲水可以藉助淨水球,食物倒也不那麼匱乏,雖然大部分生物都因爲黑龍而逃走了,但能夠被黑龍驅使與命令的爬行生物都還在這兒呢?沼澤鱷魚的肉吃起來很像是大隻的公雞,不算粗糙,沒有怪味,伯德溫把它們切成小塊後放在侏儒麥基隨身攜帶的摺疊烤架上烤得兩面金黃,油脂不斷地落入水中,激起火花與混合在一起的焦臭和香味。水蚺的肉用來煮湯,加入鹽和薑片後居然與河魚十分類似,侏儒還帶了蒜頭,還發現了一些野蔥和野芹菜——在他還是一隻水獺的時候。
侏儒在戰鬥突兀的結束後有那麼一陣子恍恍惚惚地,他簡直不明白自己居然就這樣遇到了一頭巨龍,還在巨龍的攻襲中存活了下來,他一邊咬着鱷魚肉一邊考慮着是否要提出離開隊伍,他覺得自己如果只是想要在吟遊詩人的歌謠中佔據一席之地的話,他的經歷似乎已經足夠豐滿了。
克瑞瑪爾作爲這個法術的維持者,是無法離開小屋的,凱瑞本用潔淨的蘆葦葉子捲成兩個杯子,一個杯子裝着沸過的淨水,一個杯子裝着水蚺肉湯走了進來,佩蘭特幫他舉着一葉子的鱷魚肉,肉還在滋滋作響。
“出去吃點東西吧,葛蘭。”德魯伊說,就連他也不禁對如今的盜賊起了一點憐憫之心,他看上去就像是個遲鈍的可憐人——血流如涌,卻連傷口在哪兒都找不到,“至少喝點水。”
“……是什麼?”他等待了一會,才聽到葛蘭這麼問,後者的咽喉因爲之前的戰鬥和缺乏水分而變得乾澀嘶啞。
是什麼?不單是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就連外界,尤其是生命短暫的人類,也很難理解就究竟意味着什麼,但在這個隊伍中,有着佩蘭特,這個在那場瘋狂的大浩劫中存活下來的精靈,或許還有着凱瑞本,他雖然在浩劫結束之時還只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但成年之後銀冠密林的萬維林就是對他開放的——密林之王英格威失去了他的妻子,凱瑞本失去了他的母親,精靈的族羣分裂成了兩部分,辛格精靈們跋涉上萬裡,從溫暖潮溼的南方遷徙到寒冷嚴酷的北方,導致了這一切的大浩劫所相關的書籍與記載在萬維林中當然不在少數,而且這些典籍,不是精靈們從各個神祗的神殿與聖所中搶救出來的,就是精靈們的親身經歷,就連英格威的手記也在其中,只是這些並不是每個被允許進入萬維林的精靈(現在或許還要加上一個半精靈)可以看到的。
事實上,對“”這個名詞有所瞭解的還有巫妖,但他對不死生物的瞭解還能歸結在他的導師比維斯長達十數年,不屈不饒的追逐與戰鬥上,“”的實質卻不是每個人都能掌握的,更正確點說,當那些僥倖得存的神祗回到(以及來到)他們位於主物質位面以外的神殿後,爲了避免信徒產生動搖與質疑(畢竟一個從天上墜落,會和一個凡人那樣飢餓,乾渴,疲勞與流血,更有甚者被殺死的神祗着實有點可笑),但凡與他們曾經有過接觸的人幾乎都死了,只有寥寥幾個選民或是強大,或是謹慎的存在躲避了過去,並且理智地保持沉默。
“……”佩蘭特看着葛蘭,罕見地遲疑了一會,不知是什麼,最終他並沒有如葛蘭所以爲的那樣強硬地拒絕解答:“是神祗以人類的軀體行走在主物質位面上的一種行爲——你也可以這樣稱呼他們所選擇的……軀體。”
葛蘭吞嚥了一口唾沫,他只覺得一陣陣地頭昏目眩,緊縮的心臟更是產生了一下又一下尖銳的刺痛。“他們……她……會離開嗎?”
“……我不知道。”佩蘭特說,沒人能夠確切地知道那些在信徒與牧師眼中幸運至極的人最後怎麼樣了,也沒有哪個吟遊詩人會對他們的下落追根究底,他們的筆描寫神祗都不夠,遑論凡人?
葛蘭微微晃動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身邊的梅蜜:“那麼……梅蜜呢?”他哀求般地問道:“她還……在嗎?”她是不是還在這具軀體裡?她是不是能夠聽到我們說話?能不能嗅到我的氣味?知不知道我就在她身邊?她……還有沒有機會重新回到我的身邊?
“我不確定。”佩蘭特說。
“怎麼了,李奧娜?”凱瑞本問道,葛蘭這才發覺王女正站在彎曲的門扉處,手裡捧着水和烤肉:“伯德溫讓我給葛蘭送點食物。”她只聽到了一點,但作爲一個曾經的宮廷中人,只略一推測,就能將上下文補充的差不多,但她並不想知道太多,對於神祗,需要疏遠,而不是親褻,知曉得太多隻會讓自己失去那份敬畏之心,那是非常危險的——看看梅蜜吧,降臨到她身上的那一位有很大的可能是弗羅,弗羅或許曾經是個強大的女神,但她現今的狀況看她的牧師就能一目瞭然了,即便如此,那條差點讓他們覆滅在沼澤之中的黑龍也不過是件只需要她的輕輕一吻就能了結的小事。
李奧娜帶來的水也是盛放在捲起來的蘆葦葉子裡的,當然不可能放在地上,她走進葛蘭,放下膝蓋,將杯子遞給盜賊,她幾乎都已經做好了杯子傾倒的準備,但出於意料的,葛蘭接過了杯子,並且痛快地一飲而盡。
“我可以和克瑞瑪爾談談嗎?”葛蘭問:“單獨的?”
佩蘭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點點頭,就出去了,既然他已經做出了決定,那麼凱瑞本與李奧娜也不會拒絕盜賊的要求,他們離開後,那道只有輪廓的門扉就消失了。
“佩蘭特……”雖然知道外面的精靈們未必能夠聽到自己的聲音,葛蘭還是下意識地降低了些許聲調:“他說的是真話嗎?”
——巫妖當然只會三緘其口,但異界的靈魂早就潛了下去,搖晃着巫妖的腦袋迫切地想要尋求一個答案,不過還沒等巫妖發出威脅或是詛咒,葛蘭就搶先一步嚇到了它。
“如果您不知道,那麼……另一位大人呢?”
——……¥&¥%%(%!!!!!
“我知道您的身軀裡……也有着兩個靈魂……”葛蘭艱難地說,他的手緊握着那柄透明的匕首,小屋可以容納十個人,但他們的距離可沒遠到容許施放大部分法術的地步,不過葛蘭並不確定,自己的匕首能夠如以往一般順遂地刺入對方的心臟,而正在威脅一個施法者的他,或許一動就會被火球燒成灰燼:“我並不想做些什麼!”他喊道:“我只是想知道……知道……”
“梅蜜是否還存在着。”黑髮的施法者回答,“就像我和我的……兄弟。”
——巫妖做了一個嘔吐的表情,雖然讓一個白森森的頭骨來做這個表情就像是下頜脫臼,但除此之外他還能做什麼呢?雖然他對此早有預料,畢竟他和另一個靈魂有着太多的不同之處了——他在灰嶺的時候不得不將自己僞裝起來,整個過程完全可以用累覺不愛來形容;但無論如何,他並不準備就此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地矯飾下去(若是這樣,他倒不如跑到七十七羣島去做導師的試驗品呢),雷霆堡與獸人的嚴冬之戰對他來說是個機遇,血腥而殘酷的戰爭可以改變任何一個人,包括精靈,他的每一步變化都有跡可循,就連和他最爲熟悉的凱瑞本也不曾產生絲毫疑惑——或許有,但這些疑惑還不至於動搖他留在凱瑞本心中的最初印象。
而一個施法者總是會變得古怪,不近人情和怪僻的,就連比維斯這樣性情豪爽據說更近似於一個矮人而不是人類的傢伙,最後還不是變成了一個執着又瘋狂的復仇者?
最早覺察出異樣的是葛蘭也同樣在他的預測之中。盜賊是這個隊伍中最有可能發現這一點的人——凱瑞本喜歡那個小傢伙已經喜歡到了變成了一個雞媽媽,無論是什麼,他會比任何人更早地做出合理的解釋;而伯德溫的心有十之八九給了他追隨着的神祗泰爾,剩餘的部分一分爲二,一半給李奧娜,一半給他的士兵與騎士;李奧娜不必多說,而佩蘭特,巫妖懷疑過他是否是受密林之王英格威的命令而來——他是說,不僅僅是爲了護衛凱瑞本以及金屬龍的秘藏,更多的是隔絕與警惕他這麼個危險人物,但隨後他發現,密林之王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王者——冷酷而堅定的心性幾可與極北之海的冰川相媲美。
只有葛蘭。
他是一個盜賊,一個罪人,一個始終處於懷疑與輕蔑之下的人,黑髮的施法者是他在這個隊伍中最切實的保護人,他仰仗着前者生存,獲得利益以及強大,這讓葛蘭要比其他人更小心,更卑微以及更謹慎地觀察他,揣摩他和熟悉他,而且也許是命運的捉弄,從一開始,巫妖就沒在他面前僞裝過自己——那根銀色的細繩一定讓葛蘭印象深刻至極。
所以曾經的不死者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不過他並不想讓葛蘭知道的更多了……讓他自己去猜測吧,一個稱謂就足夠了,這點還是巫妖從同居者支離破碎的記憶中獲得的一點靈感——在這個位面裡,如果有人展現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那麼他的朋友和僕人一定會高叫着去喊白袍來——有着這種症狀的人不是被幽魂附體了,就是遭受了某種詛咒。
但在另一個位面裡,當然,那個沒有魔鬼也沒有神祗的位面,這種人只會被認爲罹患上了一種疾病,“解離症/間歇性人格分離(dissociativedisorders)”,別名“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通俗地說就是人格分裂,那兒的人認爲這種人只是有着兩種性格,而不是兩個靈魂,所以只需要給予治療就能簡單地解決。巫妖並不想對此發表什麼言論,但他在翻看了一些錄製的影像後就爲那些可能發現異樣的人準備好了一些妥當的藉口——他還沒愚蠢到要告訴所有人他體內有着一個來自於另一個位面的靈魂——他確定每個神祗都會對那個有着七十億個無信者的位面感興趣的,他的麻煩已經夠多了,謝謝。
但他可以——他看了,是的,也許是很多,那種被錄製下來的戲劇影像,其中有一部描述了一個人是如何被他自幼死去的孿生兄弟附身的,那個可憐的傢伙最後居然還對與竊踞他身體的靈魂產生了惻隱之心……好的,沒錯兒,他也可以這麼解釋——他當然也可以說那個來自於另一個位面的竊賊是他的摯友,但這未免也太過慷慨了一點。
“但,”異界的靈魂說,他的神情已經給了葛蘭一個答案:“我們的狀況與梅蜜是截然不同的……”他注視着盜賊,但盜賊隨即打斷了他的話:“只是軀體對嗎?”葛蘭向他屈下膝蓋:“只是軀體對嗎?如果那……位所需要的只是個軀體,那麼沒關係,她可以放棄自己的身體,以幽魂或是別的方式活着,我發誓梅蜜絕對不會在意這個,求您,您能施放法術嗎?一個簡單的法術,把她抽取出來,我們總有別的辦法……”
“神祗降臨到這個軀體的同時,”即便不忍,但異界的靈魂還是說了下去:“這個軀體中原本的靈魂就……”他停頓了一下——葛蘭眼中的絕望幾乎要溢出來:“完全的湮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