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蘭在接近那個島嶼的時候——既然施法者是那麼說的,感覺到自己碰觸到了一層柔軟的膜,至少從感覺上來說是這樣的。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雙足陷入其中,又突出其中,然後是膝蓋與背脊,但那不像是被破壞,更正確地說,更像是被接納,被容許,他從半空中掉了下去,下方是深厚新鮮的積雪,盜賊碰地一聲就以一個五體投地的姿態沒了頂。積雪灌入他的鼻子、嘴和眼睛,他擡起頭,這才發現這裡就和陸地上一樣充滿了冰冷的空氣,葛蘭本能地深呼吸了一次,空氣穿過肺部的時候就像是有誰給他喝了一杯冰水。
他沒有受傷,一點小擦傷也沒有,在沒有看到怪物與發現陷阱之前,銀龍的秘藏出乎意料地平易近人。盜賊從地上站起來,站在柔軟的積雪上,他或許下降的有點快了,因爲從他這裡看過去,可以看到那座城市的城牆,和真正的城牆一樣,是雙重城牆,城牆之間有護城河——這點葛蘭是從吊橋上發現的,高聳的內側城牆上有鋸齒狀的垛口與有規律分佈的窺視孔,箭塔上懸掛着晶瑩閃爍的旗幟——這時候盜賊才發現這座島嶼始終被柔和的光亮籠罩着,這種光亮讓盜賊感覺很不舒服,因爲往上看去或是遙遠的邊際看去你只能看到灰白色的天幕,就和他們在極北之海跋涉的時候看到的幾乎毫無區別,這種不自然的光亮比黑暗更讓葛蘭厭惡。
他考慮着,用手指頭碰了碰掛在他肩膀上的銀繩,“你的主人在哪兒?”他問。
他可以覺察到那根細細的,彷彿擁有着智慧的繩子陡然警惕了起來,它像是一條蛇那樣在他的肩膀上豎立起來,只差發出嘶嘶的響聲了,而盜賊將手放在了弓弩上,但他隨即發現這些敵人或許不會太過畏懼弩箭,因爲它們都是冰雪塑造的——一羣個頭矮小的冰雪地精,一個孩童拙劣的作品,四肢粗短,面孔模糊,堅冰鑿出的身軀從前面可以看到後面,這讓它們堆疊在一起的時候很難分辨出它們的正確數量——大約有十幾個或是二十幾個,它們的眼睛如同有血肉的地精那樣閃着光,手裡抓着大大小小的冰塊。但如果你要以爲它們很容易應付那就大錯特錯了,它們不會像真正的地精那樣畏懼疼痛與死亡,即便被砍掉四肢或是頭顱也沒什麼,它的同伴會幫他撿拾起來,重新安放到原先的位置,雖然有時候會弄錯正反,但它們又不需要進食和接吻,而它們辨別敵人又不單單憑靠着自己的眼睛。
一塊有巨人頭顱那麼大的冰塊從葛蘭的耳邊擦過,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濺起一大片碎屑雪花,葛蘭詛咒了一句,他不是伯德溫,也不是李奧娜,不以力量見長,在面對這些類似於魔像,單純以武力攻擊的怪物時不免會處於劣勢,他在考慮逃走,但他瞥見遠處有透明的陰影凸起與晃動的時候還是暫停了這個誘人的想法。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肩膀上的銀繩突然跳了起來,它迅疾無比地在冰地精間穿梭,沒有冰塊能夠對它造成威脅,它和怪物們一樣,有着無懼損毀,也感覺不到痛苦的身軀,每當它掠過一個冰地精,那個冰地精的動作就變得漫無目的起來。葛蘭知道它肯定找到了他迄今爲止也沒能找到的魔像中樞,並且破壞了其中的一部分,“法師的造物。”他微笑着嘟噥道,再一次砍下這些地精頭顱的時候它們一跌落到地上就像真正的冰雪那樣粉碎了。
“真可惜沒辦法請你進酒館喝杯朗姆酒。”葛蘭說,和回到身邊的繩子“握了握手”(如字面意義上的),他掃視着周圍,那些陰影已經消失了,不知道是因爲它們主人的命令還是早已設定的某些規則,他的四周悄寂無聲,細小的冰晶自天而降,掛在他的眉毛上,盜賊將匕首掛回到腰間,他曾經爲它配過精美的皮鞘,但後來他覺得還是直接掛在腰帶上更爲妥當。做完這一切後盜賊俯下身,剛纔他就注意到有東西在冰雪中閃光,他抓起一把,吹去浮雪,看到的是兩顆珍貴的黃色碧璽,“啊,是它們的眼睛。”盜賊說,他又檢查了其他的地方,果然撿到了更多的寶石,這些閃光的小東西就是冰地精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找到了幾乎所有的寶石,放進自己的次元袋裡。
萬幸這些地精粉碎後也不會像陸地上的地精那樣散發出讓人難以忍受的惡臭。
盜賊站起來的時候動作突然變得十分緩慢,因爲他能夠感覺到有一柄匕首正指着自己的脊背,但法師的繩索沒有給他任何警告,而他身邊的匕首也同樣安靜地就像是它真的只是一柄精金鑄造的匕首而已,葛蘭的額頭一陣陣地刺痛,他試着舉起雙手,然後慢慢地挪動腳步,轉過身去,在整個過程中,他無時不刻地尋找着機會,但那種如蛆附骨的麻癢感始終沒有從他的身上離開。
葛蘭一轉過身,他就知道這個威脅着自己的人是誰了,極度的憤懣從他的眼睛中噴射出來,在“河豚”的酒館房間裡,他已經被這個人殺過一次了。
那個與葛蘭有着一面之緣的陌生盜賊依舊穿着黑色綢緞的緊身衣,斗篷,佩戴着面具,只是這次他的面具極爲應景地換成了獨角鯨的角磨製而成的骨質面具,從面具的頰部可以看到獨角鯨角特有的粉色螺旋形花紋,這讓他看上去有點可笑,像是一個小丑,但葛蘭知道他是何等的可怕,在“河豚”的房間裡,他就連反抗或是意識到自己正在被襲擊的時間都沒能得到,只得到了快速的死亡。
“這真是一件讓我感覺悲哀的事情。”那個人說,或許不是人,葛蘭從海水裡掉入這裡,身上的衣物都被浸透了水,水又凍結成冰,如果不是施法者的藥物,又或是沒有相應的魔法飾物,他可能會在成爲又一具矗立在這裡的冰雪雕像,不會動的那種——但那個人渾身都是乾燥的,沒有一點冰雪能夠沾染到他身上,他站在積雪上,積雪上不留一點痕跡,而他的手裡把玩着葛蘭的匕首,那柄護手是一條彎曲毒蛇的三棱匕首,他將匕首舉到葛蘭面前,讓他清楚地看到它:“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它原先有多麼的偉大,”他說:“它喝過無比高貴與純粹的血,而你卻在用它戳地精。”
“但它是一柄匕首,”葛蘭大膽地說:“一柄匕首難道不該被使用嗎?您說過希望我重新給予它生命,而您覺得給予一柄匕首生命的方式是將它束之高閣?”
他覺得自己或許說到了關鍵之處,但下一刻他就不由自主地後悔起來,因爲那個人在他吐出最後一個音節的時候將匕首刺入了他的口中,就像上一次,葛蘭沒有反抗的機會,三棱匕首刺入他的牙齒之間,恰好壓在他的舌頭上,鋒銳的棱面立刻割破了他的舌頭,腥甜的鐵鏽味兒頓時在他的口腔裡瀰漫開來,與之相對的,葛蘭能夠察覺到自己身體的熱量正在飛速地流失,他的視野變得昏暗,手腳麻木,就連大聲呼叫也做不到。
“我並沒有指責你的意思,”那個人用一種無奈的口吻說:“只是要提醒你一下,它可是一個貪婪的小傢伙,”他收回匕首,葛蘭撲通一聲摔倒在了地上。“當你把它握在手裡的時候,”那個人繼續說:“就像是站在了祭臺邊,它總是需要一條生命來獻祭的,不是祭品的,就是你的。”
葛蘭只來得及用他記憶裡最骯髒的一句話咒罵了一聲,就死了,而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以爲自己會像上次一樣,孤零零的一個人躺臥在冰雪裡,但沒有,那個人沒有離開,他坐在一把冰雪鑄造的高背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眺望着遠處的城市,匕首還在他的手中,而葛蘭就匍匐在他的腳下。那個人低下頭看了他一眼,輕輕地踢了他一腳,在腰肋上,不會造成致命傷害,卻很疼。在葛蘭還很小的時候,他無數次捱過這樣的踢,因爲盜賊們只會用這種方式叫喚生性懶惰的愚蠢學徒——在他們的靴子可以觸碰到的範圍以內。
“你的同伴已經聚集起來了,”那個人說:“你們的敵人也是。”
“是屬於這片島嶼的,”葛蘭一邊穿上衣服,一邊問:“還是屬於極北之海的?”
“你變得聰明一點了,也許跟隨在一個施法者身邊也是有點好處的,”那個人說,一邊伸出手來觸碰那根銀色的繩索,繩索在他的手指伸過來的時候想要躲避,但沒成功,當它被抓在那隻帶着手套上的時候只能軟軟地垂着,葛蘭意外地覺得它正在委屈:“他賞賜給你的東西很不錯,”陌生的不速之客說:“他信任你嗎?”
“一部分。”盜賊警惕地說。
“這就很難得了,”那個人說:“不過也許是因爲那是一個男性的施法者的關係,我認爲男性總還能溝通,而女性,葛蘭,那根本就是另一個遙遠位面的生物,你永遠也想象不到她們會做出一些什麼事情來。”他將繩索纏繞在手指上,輕輕地碰了碰它,確保之後的話不會被第三者聽到:“你的小愛人怎麼樣了?”
“梅蜜?”
“或許還有其他人?”那個人惡劣地笑了笑:“你是一個混蛋,但在這方面意外的……”他斟酌了一下詞語,總算選定了一個不那麼會讓自己嘔吐的單詞:“頑固?”
“她現在是唯愛之女。”
“不完全的唯愛之女,”那個人說:“不完全的,那只是一部分力量,就像是從麪餅上撕扯下來的一小塊,不夠純粹也不夠強大,她甚至無法壓制梅蜜的靈魂,對嗎?因爲她從幾百年前起就已經非常衰弱了,不過她終究還是一個神祗,而且又有點蠢,”按理說,她應該儘快去找自己的姘頭,而不是參與到一羣小傢伙們的遊戲中來:“你的那個小娼婦有多愛你?”
“我不知道。”他對梅蜜的稱謂讓葛蘭不滿,但後者知道現在不是斤斤計較這些的時候。
“但她確實反抗過唯愛之女,”那個人說:“在她先要殺死你的時候。”
“是的。”
“那麼……”那個人將匕首交給葛蘭:“你不妨再試一次,但要記得,只有一次,要用在最爲緊要的時候,至於是什麼時候,你會知道的。”
說完,他就消失了,就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只是葛蘭又被宰了一次。
盜賊站在原處,將匕首擦回腰帶裡,這個人並不值得信任,但他的身上似乎有着葛蘭所急需的秘密。葛蘭打了個寒顫,這才發覺風勢正在變大,一個光點接近他的時候盜賊警惕地握住了弓弩,但出現的東西讓葛蘭略微放下了一點心,那是一隻紅寶石般的蜘蛛,它的八條腿展開後有十五尺那麼長,爬行的速度比奔馳的馬匹更快,落到葛蘭面前的時候它用螯肢拍打了一下盜賊,盜賊的衣物一下子就變得乾燥蓬鬆起來,包括他的頭髮,讓他不得不擡起手來爲自己捆紮了一個小辮子,不然仍由它們在空中飛舞那可真是太美了。
“是克瑞瑪爾讓你來找我的嗎?”盜賊問。
蜘蛛再一次拍打了一下螯肢,它身下的冰雪融化成了一個亮晶晶的小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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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山面色冰冷地注視着自己的長子,在一個部落中,無視首領的命令擅自行動是可以被視作叛亂,而被處死的,但他長子莽撞的行動導致了很多年輕的霜巨人跟隨。他們在落入這個島嶼後憑藉着冬狼的鼻子與長嘯聚集到了一起,巨山這才發現他們已經損失了三個霜巨人,他們的冬狼,還有大約五個食人魔。
巨山的部落中只有四十二個霜巨人,除去幼崽,他帶出來的霜巨人有三十個,幾乎是整個部落裡所有的力量了,而現在就少了十分之一(雖然這個還是祭司計算出來的)。若是巨山堅持要處死那些跟隨着他長子的霜巨人,他們的力量就會變得更加薄弱了,而且那些年輕的霜巨人也不會束手就擒,他可能會提前激起一場叛亂,所以最後巨山只能惡狠狠地瞪了長子一眼,走到紅袍術士面前,
“你最好期望這裡確實有如同山巒般的金子和寶石。”他恐嚇道:“不然的話,就算你是一條巨龍,也別想逃過巨人的報復!”
“這是毫無疑問的。”奧斯塔爾微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