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瑞納達使者團的兩側很快出現了諾曼的騎士,他們涇渭分明,一部分披着灰色斗篷,而另一些,不但馬匹上覆蓋着絲緞的馬衣,就連騎士們的斗篷也摻雜着金線,精心刺繡而出的對熊身上每一根白色的細毛都清晰看見,眼睛更是用藍寶石鑲嵌而成的,但他們的氣勢遠不如前者,沒有一絲傷痕,潔白無瑕的臉和手諷刺性地指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們並不是真正的戰士,就和每個南方諸國的大公與國王那樣,他們只是一些裝飾品,就和擺放在廳堂中的雕塑那樣,華而不實。
據說這些騎士還是黛安王太后招募的,其中不乏她的裙下之臣,但在王都淪陷之後,他們還是勉強維持住了作爲騎士的體面,沒有乘機爲非作歹,又因爲幾乎都有着一個顯赫姓氏的關係,作爲於老王臣子的安撫,以及家族的傳承,他們還是被王女李奧娜留了下來。
無論是什麼坐騎,是恐爪龍也好,是人面獅身獸,當然,諾曼人知道,還有大約百隻鷹首獅身獸正在王都上空盤旋,它們都被阻隔在王庭高聳的城牆之外,森立的高塔在王庭外的建築與道路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就像是鞭痕——獸人們在城牆上與高塔上留下的痕跡宛然可見,高塔的門基與周圍都有被焚燒的痕跡——獸人們不耐煩用爪子刀劍打開沉重的包鐵木門的時候,他們就會在下面堆上木頭,倒上油,點上火……李奧娜回到王都之後,她的臣子竭盡全力地清理與維修過它們,但也只能保證表面上大致過得去,那些黃金與白銀的器皿,精鋼與黑鐵的武器與盔甲,甚至銅鍋,還有斧頭,餐刀,叉子,帷幔與坐墊,所有獸人們覺得可用的東西都被劫掠一空,至於那些他們認爲沒有什麼用處的東西,都被當做了食罐與爐竈,高塔中處處可見篝火留下的痕跡,腐臭的殘骸更是被四處丟棄。幾天後,那些僕從就已經有了經驗,譬如說,當你看到一個完整的箱子或是櫃子的時候,千萬不要欣喜地衝上前去一把把它打開,因爲獸人會像人類儲藏布料和器具那樣將沒有吃完或是預備之後再吃的“東西”儲藏在裡面,但無論如何小心,還是不斷地有猶如魔法一般的惡臭轟然奔涌而出。
一個幽魂一閃即逝,那是一個少女,她被自己的父親殺死,免得遭到獸人的欺凌與摧殘——爲了減輕她的痛苦,她的父親沒有露出一絲徵兆,她毫無防備,毫無警惕地就這麼死去了,或許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她沒有去往哀悼荒原。在變得虛弱之後,她或許會被陰影中的怪物吞噬,也可能幸運地在日光下消融,一個術士將手放在戒指上,但在他吟唱咒語之前,一隻毛茸茸的圓球猛地張大了嘴,把那個少女的靈魂吞了下去。
將這個靈魂交給自己的主人,小魔鬼阿斯摩代歐斯就可以得到一整塊的魔法寶石,雖然對於魔鬼來說,這筆交易還是有點得不償失,但它想要吃上這麼一兩塊新鮮貨色的時候,它脖子上的銀繩就會收緊,收緊到一個魔鬼也無法忍受,只能將咽不下去的靈魂吐出來的地步——說真的,普通的繩子,就算是施加了永久的活化術的繩子也做不到這一點,它究竟是什麼?
並不知道自己的形象與另一個位面的鵜鶘奇妙地重疊了的小魔鬼嘟噥着回到了陰影裡,它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約翰王,黛安王太后,狄倫.海曼可真是一羣妙人兒哪——高地諾曼在老王的時期就已經呈現出了衰敗之像,約翰王之後,更是變得混亂無比,而混亂會帶來什麼?當然是邪惡啦,雖然阿斯摩代歐斯是個尊重秩序的魔鬼,而不是一個崇尚無序的惡魔,但很顯然,一個污濁的沼澤比起一個潔淨的廳堂更適合一隻小小的黑倉鼠藏身。
格瑞納達人見到了王女李奧娜,她的瘦削比情報中所描述的更可怕。王女和許多高地諾曼的貴女那樣,有着與南方的成年男性有着極其接近的頎長身軀,而且她們的骨骼也要比人們認知中的女性更爲粗壯一些,在沒有了豐盈的皮肉之後,她的顴骨就像是山巒一般地升起,而眼睛就像是隱藏在眉骨下的靜寂死水,毫無波瀾可言。侍女給她擦了胭脂,梳理了頭髮,佩戴上累贅的珠寶,但這位曾經高傲強壯的王女仍舊像是一枝已經開到了荼蘼的丁香花,它的顏色或許變得比盛開之時還要豔麗,但這隻能說明它快要死了。
她的短髮略微長了一點,披覆在肩膀上,在沒有成爲諾曼的王之前,她只戴着額冠,式樣繁複的額冠很好地遮掩了乾枯蓬鬆的頭髮。
伯德溫陪伴在她身邊,不,與其說是陪伴,倒不如與說是扶持。
她展開雙手,露出笑容,戒指在骨節分明的手指上晃動。
“真奇怪啊,”一個格瑞納達的術士不做掩飾地對自己的同伴說道:“難道精靈們的生命之水和雪蜜都無法治癒這具人類的軀體嗎?”
這句話被很多人聽到了,人面獅身獸克歐打了一個響鼻,在心中發出一聲長長地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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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
“生命之水。”異界的靈魂說。
伯德溫急促地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但是……”在他看來,克瑞瑪爾願意承認他們有着比無關的路人更親密的關係就足夠令人驚喜了,畢竟是因爲精靈遊俠凱瑞本他們纔會成爲朋友,在一個因爲血脈,一個因爲國家,而不得不與族人與摯友分別之後,他們彼此之間難道還有什麼深刻的情誼嗎?伯德溫不覺得有,只是李奧娜和諾曼需要有。
“我不知道這是否能夠治癒她。”異界的靈魂說,估計不能,巫妖已經看過了李奧娜的情況——他們遇到了太多的事情,而李奧娜自始至終只是個凡人,不知道何時產生的隱患埋在了她的體內,並且在一個適當的時機爆發了出來——她的兩個孩子一定很強壯,巫妖說,違背常理的強壯,他們從母體那裡汲取太多的養分,比起胎兒,更像是兩尾肥大的寄生蟲,他們讓母親變得衰弱,而後艱難的生產耗盡了這個人類女性最後的一點積蓄。
只有大許願術,以及最高階的神術可以挽回李奧娜的健康,但諾曼現在就連最基本的運轉都在捉襟見肘,不然那些古板的老傢伙又怎麼能夠同意李奧娜將婚典與登基儀式放在一起舉行呢?所有的環節都被節略到最低的程度,比起約翰王與狄倫登基的時候,整個王都披絲裹綢,鎏金塗銀相比,李奧娜的登基儀式簡直就只能以可憐來形容——爲了讓它看起來不至於太過淒涼,王女甚至允許王都周圍的人,只要是她的子民,無論流民還是平民,在十天之內,都可以進入王都,每天還能獲得一份豆麥粥的賞賜,也可以說是一種別樣的賑濟。
但在婚典的當天,讓人們吃驚的是,爲他們主持婚典的竟然是查緹的牧師,不是王室與勳貴們的保護神祗希恩諾絲,也不是公正與正義之神泰爾,爵士們不由得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些老成之人更是憂心忡忡,只有平民們在歡呼雀躍,比起泰爾和希恩諾絲,他們當然更熟悉大地之神查緹,許多農夫與獵人在舉行婚典的時候,就會選擇查緹,查緹的牧師只需要一鍋燕麥的祭獻,實在不行,一捧漿果,一隻野兔也可以——希恩諾絲不說,泰爾的牧師或許不那麼苛刻,當然,也與貪婪無關,但泰爾的天平之下,對於平民來說,那就是審判之地,所以除了少數伴侶的一方是泰爾的追隨者的情況以外,沒人願意站在那座冷冰冰的黑鐵裝置下發誓對彼此忠誠。
舉行完婚典之後,就是登基儀式。
“人太多了。”一個爵士抱怨道,這次與高地諾曼之前所有的登基儀式不同,觀禮的人羣中不但有着爵爺與騎士,還有着大量的民衆,他們儘可能地穿上了整齊的衣物,還在河水溪流中洗過身體,但那種粗俗的舉止與神態永遠無法被消除——他們不敢逾越到領主前面,也不敢和騎士爭執,但他們可以擠在他們身後,還不斷地有人爬上樹,攀上柱子,以及疊羅漢,一個騎士轉過頭,就看見有企圖疊成四層的農夫正在手舞足蹈,哎哎亂叫地倒下去,身邊一片鬨笑詛咒。
一個法師請示王女是否要施放法術讓他們安靜,李奧娜搖了搖頭。
她已經十分疲憊了,平民們的吵鬧聲也讓她頭痛,但她需要他們。
在前一位諾曼王不是驟然崩殂,而只是決定退位的時候,國王的冠冕將會被他自己從頭上摘下,然後王位繼承人會跪在他的面前,他親自將冠冕戴在心愛的孩子頭上——曾經的老王就是這樣設想的,只是他沒能得到這一天,李奧娜從最爲年長的一個臣子捧着的絲絨墊子上取下冠冕,雙手捧起。
周遭突然平靜了下來,就連最小的孩子也不再抽鼻子了,大人們更是連呼吸都停止了。
李奧娜將冠冕輕輕地放在了自己的頭上。
“新王萬歲!”宣講官率先大叫,然後是領主,爵爺,和騎士們,之後纔是平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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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牆之外,葛蘭也能聽到如同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聲。
“我們到了,”他對梅蜜說,“親愛的,我們到了,很快……”
他將梅蜜的手放進斗篷裡,抿緊了嘴脣,眼睛裡閃過狠毒的光芒。
負責守衛的騎士們難掩激動,對於諾曼人來說,李奧娜就是他們的希望,一個勇敢,睿智而又有節制的王,是現今高地諾曼最爲需要的,他們遺憾於自己不能親眼目睹那一幕輝煌的場景,即便如此,他們的面孔上仍然帶着笑容,直到他們看到遠遠地有一輛黑色的馬車駛近。
這個時候難道還會有客人到來嗎?
那他可真是遲到的太厲害了。
他們迎上前去,馬車裡伸出一隻手,拿着邀請函。
邀請函沒有錯,只是:“爵爺,”騎士說:“馬車到此爲止。”
裡面的人停頓了一會,就從馬車上走了下來,然後另一側的門打開,他從上面抱下來一個裹着斗篷的女人——應該是女人吧。
“這位……”
“邀請函上有註明,”那位爵爺好脾氣地說:“夫婦兩人,這是我的妻子。”
騎士在面甲後打了一個噴嚏,泰爾在上,這位貴婦人的香料也用得太多了,他甚至不能去揉自己的鼻子,只能忍耐着後退的衝動:“可以知道她怎麼了嗎?”
“頭疼,”爵爺說:“你知道的,事實上,她只是有點,”他向騎士眨了眨眼睛,“有點和我不高興。”
騎士笑了,他也有一個時不時頭疼的妻子。
看來這就是爲什麼他們會晚到如此之多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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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德溫在李奧娜的膝前跪下,典禮官員奉上了公爵的冠帽,上面綴滿了金球,鑲着白中帶黑點的貂皮,還有長劍與戒指。
伯德溫從未跪的如此心甘情願,以及滿心喜悅,他垂着頭,看着李奧娜掩藏在冕袍下的雙足,比起即將獲封,他更擔心李奧娜是否能夠支撐過整個儀式,他略略擡起雙手,準備着李奧娜一但跌倒他就能立刻把她抱住,免得她受傷,但沒有,他只感到頭上微微一沉。
又一陣寂靜席捲了王庭的上空。伯德溫不明所以,他猛地站了起來,難道是李奧娜出了什麼事情?他甚至顧不得那頂比他想象中更沉重的冠帽快要從他的灰髮上滑落,但他低頭看去的時候,只看見了李奧娜那雙氤氳着淚水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