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六章 法崙(6)

“臭魚”有時候也覺得奇怪,按理說,或是不按理說,他竟然還能夠活着,而且活的很不錯,這根本就是一個巨大的錯誤,錯誤到即便現在就有魔鬼降落在他面前,拿出一張他毫無記憶的契約,他都不會感到驚訝,只會頓時釋然。你看,他從一個小手工藝人(他的父親是個鞣皮匠,所以他非常懂得調製出讓人無法忍受的臭味)的兒子被迫淪落爲一個乞兒,又從一個乞兒幸運地成爲一個盜賊,已經足夠讓和他一樣遭遇,但沒能苟延殘喘至今的可憐蟲們嫉妒的了。他能夠將自己的壽命延長到四十個數又是一個奇蹟,曾經遭遇過多少危險可怕的事情哪怕拔掉自己身上所有的毛髮也數不清,他的身體佈滿傷疤,沒有一塊好地方,最糟糕的一次,用來烤老鼠的炭火都已經點燃了(當地的一種刑罰,將鍋子扣在罪犯的肚子上,鍋子裡面放一隻強壯的老鼠,而鍋子外面點起炭火,因爲高熱而驚惶的老鼠會將罪犯的肚皮挖開躲藏),他卻因爲領主突然需要一個盜賊而獲得赦免,當那時候還不是非常臭的“臭魚”從刑牀上被放下來的時候,肚子上已經滿是老鼠抓咬出來的鮮血淋漓的傷口。

之後呢,在“銀指”公會前來招攬他們這羣傢伙的時候,“臭魚”並不怎麼情願,就如曾經描述過的那樣,他認爲自己在這樣一個龐大的公會中並不能得到很多好處——高處的位置都已經被牢牢地把控住了,而他的身邊多的是年輕,急躁,野心勃勃的小傢伙們,像他這樣的,年紀大了,卻有着深厚的經驗與嫺熟的技巧的盜賊,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充作教導者,或是明面上的棋子,如果是前者還好,在學徒尚未生出獠牙之前的那幾年,他還是安全的,但如果是後者……當公會與當地的領主,或是法師,總之是公會們不願意,或是懶得去應付的人的時候,他們就會被拋出來,結果可想而知,“臭魚”可不認爲每次都會有一個領主急需要盜賊。當然,爲“銀指”公會效力的中間人對此異常不滿,他差點就被當做祭品扔上了瑪斯克的祭臺,最後拯救和庇護了他的就是“鱗片筆”酒館的主人。

所以說,“缺腳”說,酒館的主人救了他一命,這句話一點沒錯。

他也很奇怪,自己爲什麼會回到“鱗片筆”,那個時候,“鱗片筆”已經不再安全了,正確地說,它已經成爲了一個召來禍患的泥沼,不過就連“臭魚”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是有點情感的,雖然這種情感差點就讓他死了,直到現在他還有點後悔——據說勞瑞已經死了,他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去向不明,但令人安慰的是,塔拉的新王似乎並沒有爲難他們的意思,當然,也有可能,他壓根兒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沒有忘記“臭魚”的是“銀指”公會,他們把“臭魚”找了出來,這次,“臭魚”什麼也沒說,就接受了他們的招攬,不過他很奇怪,因爲他之前的行爲,任何一個盜賊公會都應該予以懲戒,殺雞儆猴纔是,但他的周圍異乎尋常的平靜,最後是一個陌生的騎士給了他答案——勞瑞確實是死了,但他死去前已經不再是一個罪犯,或是一個沒有姓氏的被流放者,承蒙新王的恩賜,他是作爲一個王子下葬的,而之前,除了他的妻子,未出生的孩子,勞瑞只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就是將內庫中屬於他的一部分用來充作了他們的贖金。

不過發自內心地說,“臭魚”認爲自己還是相當有效地被使用了起來,他也不能指責“銀指”公會沒有遵守承諾,畢竟他在這裡,是可以拿到酬勞,有時還能懶洋洋地,無所事事地在酒館(新的鱗片筆)裡消磨上好幾個夜晚,至於危險……盜賊和刺客們的工作難道可以和這兩個字擺脫關係嗎?有時候,“臭魚”也想過是否可以憑藉着勞瑞的名字,在塔拉度過最後的日子,就像一個普通人那樣,但他最後還是否決了,哪怕沒有“銀指”公會,他也不會突然變成一個好人,他所有的善心已經用在了那個救了他一命的胖傢伙身上,勞瑞也是這麼認爲的吧。

只是最新接到的一個任務讓“臭魚”有點不安起來,他只被告訴他將會去迎接兩位極其尊貴的客人,尊貴到什麼程度呢——大概就是“銀指”公會會願意用一整個公會分部的人來換取他們的歡心吧,至於“臭魚”,當然就更加不值一提了。公會中有的是年輕俊俏,能言善語的好人兒,但首領還是指出了“臭魚”,命令他去完成這個任務,這種不明所以,又被特意授予的任務在公會中往往代表着一種隱晦的刑罰——“臭魚”突然感覺自己一點也不意外,但他無視了那些幸災樂禍的視線——他的本能告訴他這或許不是一件壞事。這種本能,是他從成千上萬柄冰冷的刀劍下,從一杯杯柔軟的手指託着的毒藥中,以及從腥臭的監牢與帶着尖刺的鐐銬裡獲得的,他憑藉着這個感覺,逃過了多少次殺生之禍,就連他自己都不記得。

而上一次,讓他感覺還有一點希望的就是“鱗片筆”的勞瑞。事實證明,他,還有他的同伴們,確實在那位強大的施法者一時的仁慈中得回了自己的性命。

他打扮起來,去掉那股子好似繚繞不去的臭味之後,“臭魚”穿上了乾乾淨淨的白色長內衣,套上清爽明朗的茶灰色短袍,緊身褲,繫上腰帶,披上斗篷,在選擇武器的時候他猶豫了很久,但最終還是決定將匕首,還有僞裝成項鍊的符文分別掛在腰間與脖子上,最後他戴上了帽子,帽子的寬檐在他的面孔上投下陰影,只要他略路低頭,就沒人能夠看清他的表情。

“臭魚”走出公會的時候,門外,還有街道上的盜賊竟然都沒發現他的離去,偶爾又一兩個同僚從他身邊走過,眼睛也只落在了他的錢袋和武器上,沒人察覺他就是“臭魚”——“臭魚”向着一個女孩露出微笑,得到了一張如同夜晚玫瑰一般的羞澀面孔——他的五官,髮色,身材,固然平平無奇,但最好的地方也在予平平無奇,就像是一張空白的畫紙,可以讓“臭魚”隨心所欲地創造,他將長到肩膀的捲髮剪短,染黑,用女人們的胭脂,鉛粉以及礦物粉末來修飾自己的臉,一些小手段一下子就把他從一個見過即忘的普通盜賊變成了一個會令人心生好感的遊商,和他曾經見到過的精靈,還有那個施法者不同,“臭魚”現在的容貌充滿了親和力,讓人一看就不由得放下了戒備。

只希望它對他將要迎接的貴客也能起到相同的作用。“臭魚”這樣想着,一邊走向那個隱蔽而狹小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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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倫?”

“是的,我馬上就來,”馬倫說,捲起了桌面上的卷軸,他是第一次離開七十七羣島,對於將要面對的……即便有所覺悟,但仍然會覺得茫然。但要問他是否後悔,他必須說不,如果他沒有選擇這條邪惡又危險的捷徑,可能早就埋葬在了格瑞納達王都外的茫茫黃沙之中——他也只是一個人類,而且,那個時候,又是那麼的年輕,他也絲毫不曾憎恨過他的導師,那位年老的女性灰袍,雖然七十七羣島上的其他弟子一致認爲那位灰袍之所以轉化失敗,其中一定有他的手筆,但這個猜測無意是錯誤的,他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知道任何東西都不可能不付出報酬就能得到,以及,人類的貪慾會把他們扭曲成什麼樣子。

他對於死靈法術無疑是有天賦的,也正是因爲如此,在他的導師轉化失敗之後,導師的導師,那位令人敬畏的七十七羣島的無冕之王,半神巫妖埃戴爾那的弟子竟然願意親自來教導他——他也是幸運的,這位巫妖除了他的導師之外就沒有在身邊的弟子了,他也免遭了許多利益與嫉妒催化的毒手,只是他仍然免不了感到些許痛苦,因爲作爲不死者的弟子,摧殘良善,玩弄生命幾乎是他每日必行的功課——只是這樣的痛苦,也已經變得非常淡漠與模糊了,就像那位不死者所說的,負能量不但會侵蝕他的皮膚,肌肉,血液和骨頭,也會侵蝕他的靈魂,他的心愈發冷酷,卻不自知。

也許等到此行結束,聚斂到足夠的金幣,材料與最重要的祭品(靈魂與生命),他就會坦然接受現有導師的安排,進行轉化,成爲另一個被詛咒的不死者。

馬倫站起來,在離開艙室之前,最後看了一眼鑲嵌在牆壁上的鏡子——也許這個艙室曾經屬於一個非常喜好裝扮的海盜吧,環繞着黃銅鏤花框的鏡子背面鍍銀,表面光滑如冰,內裡純澈如水,讓它所能找到的一切都是那樣毫髮畢現,馬倫看到了自己的面孔,一張瘦削得猶如骷髏的面孔,層疊的皮膚垂掛在骨頭上,嘴脣覆蓋着一層死氣沉沉的深紫色,頭髮與雙眉都已經雪白如霜,只有眼睛還在閃爍着明亮的光芒,就像是炭火的餘燼中不時跳出的火星。

他轉身離開,不再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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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臭魚”來到港口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商人們早已離開,而公會成員也明智地不去接近這裡。

就在“臭魚”在那些他熟悉的船隻中反覆尋找的時候,就像是從黑暗中緩緩潛行而出那樣,一艘沒有風帆,也沒有船槳伸出的三桅船就這樣靜悄悄地出現在他的面前,“臭魚”嚇了一跳,右手放在了劍柄上又突然放了下來,於此同時,他感覺到一陣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就像是他曾經搜刮,寄宿過的廢棄陵寢,當他割斷藤蔓,掀開崩裂的石磚,鑽入甬道的時候,嗅到的就是這種氣味——要形容一下的話,就是非常的乾淨,乾淨如同死亡。

他謹慎地後退了好幾步,表示恭敬般地略略低下頭,他的眼珠往上擡,看見那艘三桅船一如被十來個富有經驗的水手操縱着那樣優雅而平靜地進入港口,但在水波一陣輕微地晃動之後,之後“臭魚”沒能聽到下錨與放下跳板的聲音,他將頭稍稍擡起一點,就看到一個只能以行將就木來形容的老人出現在甲板上,他穿着長袍,但在晦暗的天光下,“臭魚”辨認不出那是一件洗了太多次所以發白的黑袍……還是一件……灰袍……

“臭魚”以爲自己會馬上顫抖起來,但他要等到那個老人越過船舷,輕輕地,如同灰燼一般地落在石頭地面上才發覺自己渾身僵硬,他想要說些什麼,但冰冷到幾乎凝結的空氣卻讓他舌頭麻痹。

這種情況一直到另一個施法者出現才略微有所好轉,那是一個年輕的法師,身着漆黑的絲絨長袍,長袍的末端跳躍着光點,與項鍊上的寶石交相輝映,有點過於華麗的衣着讓這個施法者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附庸風雅的貴人,他看了一眼“臭魚”,就露出了溫和的笑容:“你是來迎接我們的人嗎?”

“臭魚”咬着牙齒點了點頭。

“太好了,”那個年輕的法師說:“你很準時,這是個值得讚揚的優點。”他輕輕一瞥“臭魚”的面孔,那種縈繞在“臭魚”身邊的,讓他覺得如同面臨深淵般的死亡預感終於消失了,“臭魚”連忙活動了一下手腳,感覺就像是又一次地重生了。

“臭魚”轉過身去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了輕微的嘲笑聲,但那是年輕的法師對那位年長的灰袍的,“臭魚”的心中不免充滿了好奇心,是這位年輕的法師更強大呢,還是他是這個灰袍的僱主?

不過他還是別多去考慮吧,他總算知道爲什麼而是自己被打發來迎接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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