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你的名字(12)

聖者番外--你的名字(12)

術士僵硬了。

非常難得的,經過了那麼多事情的龍裔也開始保持着某種幻想——譬如說,另一個靈魂只是在和自己開玩笑?雖然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他從未聽說過七十七羣島上有什麼午夜茶會,而且巫妖怎麼喝茶?紅茶淋浴嗎?然後用負能量法術清理自己的每一個骨頭?從肋骨到腳趾骨?

可惜的是,所謂幻想就是用來打破了,他看到了一大堆骨頭架子,在黑洞洞的眼眶裡跳躍着的紅色針點樣光芒,雖然襤褸但可以看得出原先價值不菲的法袍,還有巫妖們習慣性地在指骨上佩戴着的寶石戒指或是頸骨上懸掛着的寶石項鍊,這些項鍊有些閃耀着靈魂光芒,有些則空蕩蕩的——對於巫妖們來說,它們大概就是隨身攜帶的零食盒子,而術士現在就是……

“像是撒了芝麻的香烤豬肉脯?”一個巫妖說——雖然不知道他的發音器官在哪兒。

“不不不,我覺得應該是蜂蜜桃子幹,他聞起來很甜。”另一個巫妖說。

“你們感覺到的是甜味嗎?”第三個不死者快樂地說道:“我怎麼覺得他有點辣辣的,我想他一定很有咬勁,qq的那種,大概……”他看了一眼角落裡的……另一個靈魂:“像是我們的小客人說過的辣條。”

“我很想吃一塊辣條。”第一個巫妖這麼說。

“紅龍的後裔吃起來多半都是辣的,”一個在指骨身上帶了六個戒指的巫妖說,一邊漫不經心地點着戒指,雖然戒指上都閃爍着光亮,證明裡面都已經存了靈魂,但術士一點也不懷疑,他要麼直接吃了他,要麼隨便塞一個在嘴裡,然後把他塞進去:“我覺得他也是。”

“我倒覺得,”最後一個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不死者,比起術士的身軀更像是走錯了地方的傢伙笑眯眯地說道:“他一定是又酸又苦的,甜啊,鹹啊,辣啊,都只會在表面,薄薄的,根本沒有浸漬進去,也不會對他的靈魂根本造成什麼影響,一定要說有什麼,大概就是加重了原先的酸澀與苦惱吧,在另一個位面,另一個世界,”他看向另一個靈魂:“享受着屬於別人的美好情感,像個竊賊那樣,偷取別人的生活,感覺如何?快樂嗎?還是憤怒地想要毀滅它們,反正它們並不是你的,你總要還回去,但命運怎麼能夠這樣的不公平?嗯,明明就是這麼一個一無是處的傢伙,卻能得到你怎麼也得不到的東西?”

術士並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他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這個“人”必然在七十七羣島有着非凡的位置,因爲他一說話,之前七嘴八舌的不死者們就都安靜了下來,他知道自己應該表示順服,無論是他連最基本的反抗都無法達成的現況,還是現在這種糟糕的情形是否能夠得到改變——但那個“人“的話就像是一根尖刺那樣筆直地刺入了他最脆弱的地方,他知道……他在那個世界變得軟弱了,這是必然的,因爲那個世界就是柔軟的,他若仍然是一個龍裔,一個邪惡的術士……從一開始,即便沒有魔法,他也能夠將那片虛假的溫情撕得粉碎,但他太需要被愛了,所以即便知道這是假的,知道它是致命的,他還是無法控制地伸出了手……

那個世界,多好啊,安寧,平和,什麼都是懶洋洋的,沒有獻祭,沒有遺棄,沒有折磨與殺戮,這具身軀雖然軟弱,卑微,卻又那樣多的人願意愛他,他甚至不敢去回想自己有沒有想過留下——或許是想過的,但他立刻否決了,沒有人能比他更清楚自己是怎樣的一個存在,他憎惡自己的血脈,卻又註定了要被它永遠的糾纏,這個醜陋的靈魂,就像是從毒藤上摘下的一顆芽苗,無論在怎樣的土地上生長,都只能結出邪惡的果子,就像是他爲那位女士所做的一切。

如果是另一個靈魂——他會這麼做嗎?即便能,他也一定會選擇別的方法——更溫和,更冷靜,更符合律法的方法,而不是瘋狂地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纔是在那個世界誕生的靈魂會做的事情,就像是在這個世界裡,那些良善的人所遵守的行爲準則……術士很清楚自己是什麼人,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說了真話,因爲他需要他們來提醒他,他並不屬於這個世界,他只會給他們帶來罪惡與災禍。

所以,他已經決定了,他是必須要回來的,雖然事情演變到這個程度,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他以爲最糟糕的結果就是他的身軀死掉,他一回來就會被放逐到哀悼荒原,然後被惡魔或是魔鬼捉住,帶到無底深淵去——他甚至想過他會轉變爲小魔鬼還是誇塞魔,然後應該怎麼一步步地往上攀爬,之前這個靈魂能夠反算了卡歐茲導師已經算得上是個意外之喜,七十七羣島與術士塔的交易卻很難讓他繼續抱持什麼希望,當然,他是有一些僥倖的,尤其是每晚都能夠看到自己的身軀安然無恙的時候……

即便是靈魂,術士仍然能夠感到舌根一陣酸澀,另一個靈魂即便在七十七羣島受到了很好的款待,看看,他是巫妖們的小客人,術士卻是巫妖們的小零食,而且從那位碧眼之人的口中,術士可以辨別出他的態度——他顯然是傾向於另一個靈魂的。

“你認爲佔據了你軀體的靈魂是軟弱的,”碧眼之人微笑着說:“但克瑞瑪爾,或許你現在也已經明白了,真正軟弱的不是他,而是你,你的靈魂,親愛的,令我失望,因爲你就和任何一個龍裔那樣,充滿了對血脈的臣服,你從沒有認爲過自己可以擺脫它,你甘願從命,如同傀儡,吞下它賜予你的所有痛苦與不甘,即便你已經拿到了改變的機會。”

術士張了張口,他想要否認,但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不能留在沒有魔法的地方。”最後他虛弱地辯解說。

“當然,”碧眼之人點點頭,“魔法,”他說:“誰能不愛魔法呢?誰能離開魔法而生存呢?但我們的小客人也已經給我們描述了他的世界,”他看向身邊的一個巫妖:“你若是去了那裡,你會願意回來麼?”

“我?也許,”那個巫妖說:“但不會那麼快,殿下,魔法無處不在,哪怕是那個世界,它只是以另一種姿態存在,那裡的人似乎稱它爲——‘科學’,我會在那裡學習,研究,那是新的知識,我也許會在那裡逗留很久,直到這具身軀衰老死去。”

“也許在這具軀體衰老死去之後我還會想些什麼辦法。”另一個巫妖說:“對於知識的探索是永無止境的。”

“那個世界柔軟而平和。”術士忍不住說:“你們會毀了它。”

“錯,”碧眼之人說:“傲慢,龍裔的通病,一個世界能夠有多麼頑強,是你怎麼想象也想象不到的,別說你,就算是紅龍格瑞第,又或是任何一個神祗,都無法做到,他們或許可以製造災禍,摧毀城市與田野,令得成千上萬的生命死去,但他們永遠無法是一個世界的對手——而且我們爲什麼要毀了它,你又爲什麼要毀了它?爲了所謂的陣營?爲了所謂的血脈?太可笑了!陣營可以轉換,血脈可以拋棄,唯有意志與思想是永恆的,告訴我。”他突然轉向另一個靈魂:“如果你繼續留在這裡,沒有辦法回去,那麼你要屈服於你的身份與身體的血脈,回到格瑞納達,繼續成爲一個術士,爲紅龍格瑞第效力終生麼?”

“怎麼會,”另一個靈魂雖然之前一直在吃瓜吃的不亦樂乎,但完全是下意識地,他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我離開格瑞納達的時候就打算好了,再也不回去,”除非是發瘋,誰要回到那個相互傾軋、折磨與算計的地方去:“這個世界那麼大,我要到處去看看。”如果他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宅,那麼他也許還要考慮一下,但現在,他至少還有點保護自己的力量:“還有,”他說:“我總要回去的,”他看了一眼術士:“也許,”他有點遲疑地說:“如果你想要留下,我想我們可以一起想想辦法啊。”

“但這具身體是格瑞第的後裔,”碧眼之人說:“格瑞第是一隻無比邪惡的紅龍,而紅龍的後裔無一不是邪惡的術士,你會被人們視作一個具體的陰謀,行走的罪惡,或是危機的預兆,你不會受到任何歡迎,除非他們原本就是竊賊或是強盜,你走到什麼地方,迎接你的都會是懷疑的目光。”

“我……”另一個靈魂試探着說:“難道不能換掉身上的紅袍嗎?”可以啊,他在船上就試過了。

房間裡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而且,”另一個靈魂張開了手:“我身上也沒有龍裔的特徵。”那些學徒和弟子在他身後竊竊私語的時候他聽得可清楚,他身上沒有鱗片,尾巴和爪子,這讓他鬆了很大一口氣,不然呢,只怕他的腦海裡總是要回蕩着一首歌——

“我頭上有犄角……我身後有尾巴……誰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

“那麼你要說謊嗎?”術士問。

“我不知道你們這裡與人往來是什麼樣的,”另一個靈魂說:“但大概不會見了人就一路追問到底吧。”他說:“我不會有意隱瞞,但也不會見面就叭叭,我會……嗯,就像一個正常人那樣,安安靜靜地過我的生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像你爲那些奴隸所做的事情嗎?”碧眼之人說:“那可不是什麼‘力所能及’的事情,那很危險。”

“危險本來就在我身上,”另一個靈魂思維清晰地說:“我纔是真正的貨物,還有那些學徒與弟子,而那些奴隸,只能說是爲了安撫‘貨物’而預備的……‘東西’,她們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的,那麼,如果我能夠促使學徒、弟子們與那些僞裝成商人的術士們爭鬥起來,我也許仍然無法離開七十七羣島,但比起有着龍裔血脈的術士們,這些普通的人類大概連渣滓也算不上……也許我努力爭取一下,就能爭取到了呢。”

“爭取不到呢?”碧眼之人說。

“那挺……遺憾的。”另一個靈魂搔了搔自己的臉,“但我也說了,我會盡我的力量,我也和她們說了,她們也接受了……”他看向被巫妖們擁簇着的那個“人”:“但真好,我遇到了您,您答應了讓她們走,您真是個好人!”

這下子就連幾個巫妖們都情不自禁地把頭轉了過去,甚至條件反射地咳了幾聲以遮掩這個尷尬的局面,雖然也不知道一具骨架是怎麼還有肺部和氣管的。

“你說的對,”碧眼之人興高采烈地說:“我真是個好人!”

他看向術士:“你現在知道了吧,你所沒有的那些東西……”

您是說遲鈍或是厚臉皮嗎?術士乾巴巴地想到——或許剛纔他真有些觸動,但現在他完全不了——眼前的這個“人”,只怕既沒法兒和“好”聯繫在一起,也無法與“人”聯繫在一起……

“我知道您並不是表面上的這樣。”另一個靈魂突然說。

“哦?”

“我不知道真正的您是什麼樣的,”另一個靈魂說,他之前也說過,他只是有些天真,不是傻,他能夠窺出僞裝成商人首領的術士的異樣,當然也能猜到這個交接人的身份不同一般,“但那些女孩,還有划槳的水手,如果真的到了碧岬堤堡,不再是奴隸,而是在您朋友的照顧下,安安穩穩地以一個平民的身份度過之後的半生的話,我是要代他們謝謝您的,無論您是爲了什麼,又是怎樣的身份,我們都應該感謝您。”

“唔,”碧眼之人摸了摸他的下巴,雖然他從出生到現在,從未長過鬍子(除了一些特殊的時刻外):“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只看行爲,不看身份或是別的什麼。”

“是啊。”另一個靈魂轉向術士,雖然這是術士最熟悉的一張臉,卻無來由地讓他感到陌生,無比的陌生:“如果,”那個靈魂說:“如果我們真的暫時無法換回去了,那麼你就在我的世界好好地過吧,我也會在你的世界好好地過。

你要看着我,克瑞瑪爾,這具身體雖然有着一些……你,還有一些人認爲很不好的影響,而且,你知道的,我啊,只是一個再普通也不過的人——但我還是覺得我能做到,我是說,以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觀念,自己的意志,做自己的事情,而不是茫然地被血脈與暴力驅使——雖然一開始的時候一定會有些難,有些慢,有些……徒勞,但我相信,總有人能夠看到和願意理解……我,而不是一個龍裔,一個術士——也許,我也會有朋友,有同伴,當然,不是術士塔裡的那種。

然後,克瑞瑪爾,假如我,我是說,這樣脆弱無能的我能做到,那麼你爲什麼不去試試呢?

也許你……你也能做的很好也說不定呢。”

術士看着他,然後垂下了眼睛。

“你這麼說,”他輕聲道:“那是你不知道我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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