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僧開始還想打斷,聽到一半已是驚奇,等到陸正最後一個音發出,已經讓他停住了腳步。陸正在念這清心咒的時候,竟然一音不錯,而且吐字圓潤,聲聲由心,竟然深得持咒的精要。這讓他如何不感到驚訝!
陸正還以爲苦行僧累了,便主動道:“大和尚,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的。”他姓格內向,最是敏感,除了唐小九,素來不願輕易受人恩惠,苦行僧這一停步,他心裡便有所疑慮。但苦行僧只是暫停腳步,立即又重新上路,一邊走,一邊道:“貧僧不累。貧僧只是想問一句,小施主以前可有背誦過此咒嗎?”
兩人這麼談論着,不知不覺已經下了試心嶺,當然不是回去華胥國,而是到了試心嶺的另外一面。
陸正見苦行僧繼續上路,心裡稍安,答道:“沒有啊,這些咒語嘰裡呱啦的,我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青龍寺的和尚們也念咒,我也聽過不少,只不過好像有點兒不一樣,但我卻說不出來。”
苦行僧微嘆口氣,隨即道:“咒語乃是佛音,不是普通人間之語。音節繁雜多變,有諸佛加持之力。小施主可知,貧僧從記下這清心咒,到背誦純熟,可是花了整整三天。”
陸正哎呀一聲道:“這可對不起啊大和尚,我也……我也,我也是碰巧的,你大可不必氣餒。”他一時有些着急,以爲苦行僧見自己超過他,心裡不樂意了,着急之下,也解釋不好,信口胡謅了這麼幾句。
苦行僧微微一愣,反問道:“怎麼,記姓好也能是碰巧嗎?”
苦行僧無心,陸正多心,也只有這兩人湊在一起,纔有這樣啼笑皆非的對答。
陸正聽他反問,也覺察到眼前這個大和尚的並不生氣,想起自己拙劣的藉口,不由的笑出聲來,這麼一笑,心裡那份沉重倒是有所鬆動,一時間也覺得苦行僧的後背有些暖意,道:“我只是覺得這些聲音都很像啊,雖然嘰裡咕嚕的,但好像都在‘唵、啊、吽’三個音組合變化出來的,所以很快就記住了。”
此言一出,苦行僧倒是比之前還要震撼,不覺又停住腳步。一切咒音皆不出‘唵、啊、吽’三音的變化。這樣的話,苦行僧的師父就曾經一模一樣說過,但當時苦行僧的師父說這個話的時候,苦行僧纔剛開始修持咒音不久,當時只是記住了,還不能從持咒中完全領悟明白,直到後來持咒多年之後,所持的咒語超過數十種,誦唸咒音無數遍,才慢慢覺得的確如此,所有咒音不出這三音的變化。而苦行僧的師父的這句話卻還有另外半句,那便是‘唵、啊、吽’三音則不出一個‘唵’音的變化!
一來二去,陸正與這苦行僧接觸的多了,也漸漸摸清了他的脾氣,這個大和尚是個善良溫和的人,很好相處,令他心裡放鬆下來,聞言吐出舌頭道:“呸呸,明空纔跟吃菜的有緣!九哥說了,這世上第二壞的是老天,第三壞的就是和尚。我可與吃菜的無緣!”
當初佛陀眼見衆生在人間受苦,想要度化衆生,投胎進入人間,就像平常人一樣從孃胎裡生下來,乃是人間的一位王子。這位王子長大之後,在人間修行成佛,並宣揚其道,這便是人間佛法的起源。佛陀在世時候受到世人的尊崇,但是事實上,他和衆位弟子都是靠別人的施捨和供養,乞討度曰。
陸正答道:“九哥說了,和尚也是人,非要裝的不像人,所以幹得都不是人事。嘴裡念着經,手上拿着刀!”他此時心裡對苦行僧已有幾分信賴親近,便忘了自己就趴在一顆大光頭下面,居然在和尚背上罵起禿驢來。
幸虧陸正沒有說出這一層的變化,否則苦行僧可就不只是震撼了!但即便如此,苦行僧心中也有了一個想法,陸正的來歷極有可能是某位高僧的轉世再來,否則絕無可能在咒音上竟然有這樣的感應。自己修持十多年的感悟,竟然不過是他感悟的起點!
苦行僧修養極好,他行走人間,知道有些僧侶敗壞戒律,貪嗔癡念比一般人還要重,每每被世人誤解,聞言並不生氣,反而認真回答:“是人負佛法,非是佛法負人。佛法教人向善,人卻借佛法謀私。是人做錯事,這不是佛的錯。”
又聽苦行僧道:“你剛纔說了老天爺是第二壞,那你九哥說的世間第一壞的是誰呢?”
這話倒是讓苦行僧一愣,沒想到陸正想的不是出家,而是去做神仙,問道:“你小小年紀,又從哪裡知道做神仙的好處,怎麼知道人可以做神仙呢?”
陸正拖長了腔調道:“這世間第一壞啊,可不就是我九哥麼!”
苦行僧一楞,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想不到堂堂佛祖,在這少年心中,就是個乞丐頭子,又問道:“那第二壞的爲什麼是老天?”
苦行僧道:“倒不是命裡註定,衆生都在修行途中,是去成佛,還是去成仙,都有各自的緣法,任意強求不得呢!”
陸正說着這些話,就想起了唐小九說有的生的聰明絕頂的時候就是指着自己的鼻尖,有的笨得一塌糊塗的時候就指着他的鼻尖。
陸正笑道:“大和尚,你可不瞭解我九哥的脾氣!”
陸正道:“九哥說了,老天爺把人生出來就不管了,最是可惡不說,最讓人討厭的還是有的安排了富人家,有吃有喝;有的卻丟給了窮人家,從小就餓肚皮。同樣的都是人,有的是女孩子,有的卻是男孩子,有的長得俊俏,有的長得奇醜無比;有的運氣好得不行,有的卻是連年到頭的倒黴;有的活得不耐煩,有的出生幾天就死了;有的生的聰明絕頂,有的笨得一塌糊塗……反正老天爺是最不公平的。”
苦行僧微笑道:“是嗎,那你九哥是什麼樣的脾氣,他覺得什麼纔是世間第一壞呢?”
陸正道:“大和尚,你不妨猜猜看呢?你覺得世間第一壞是誰呢?”
陸正也道:“在這世上,我從小見到的都是苦處,沒有一個快活的人,哪有什麼極樂,如果有那一定只有去做神仙。”
陸正道:“九哥說啦,和尚們好吃懶做,其實跟我們乞丐也差不多,卻硬是要裝作高人一等,又是一等一的勢利眼,所以他十分看不慣。”
陸正一仰脖子,驕傲道:“我九哥說啦,如果他不去做這世間第一壞,怎麼鬥得過那世間第二壞,世間第三壞,世間第四五六七**十壞呢!”
這答案在苦行僧意料之外,一時間摸不着頭腦,問道:“怎麼說你九哥就是世間第一壞呢?我見他對你義氣深重,小小年紀,心腸也不壞,如何是世間第一壞呢?”
苦行僧平復心中波瀾,一時也不敢將心中的猜測說出,不動聲色道:“小施主能對咒語有這樣的理解,實在是慧根深種,看來是與我佛有緣啊!”
陸正聽得這神通廣大的僧人也對唐小九佩服無比,不由哈哈笑了起來,似乎那被佩服的就是自己一般。
陸正聽他如此說話,不明白這苦行僧倒是願意教他,還是不願意教他,只覺得苦行僧什麼都好,只要是一說這個話,總說些高深莫測的話,滑不溜秋的。。幾次之後,陸正也明白過來,苦行僧也許是故意在迴避。但是他對苦行僧也只有感激之情,絕無埋怨,人家已經是救了他的命,還不辭辛苦的揹着他送他去求醫,這樣的恩情,又怎麼讓他還能埋怨他一絲一毫呢。
苦行僧是佛門高僧,自然知道佛門之中有不少修行法門,可以讓修行人在輪迴轉世之中不受隔陰之迷,保有前世修行境界不失,其情形相當於換了一副肉身罷了。但一般這樣的修行人,往往都在入滅之前早早吩咐護法弟子,道明轉世所在,令其前往護持,又怎麼會像陸正這樣,成爲街頭乞丐呢!照這麼說來,陸正卻似乎也不一定是高僧轉世,也有可能是前幾輩子曾經修持過佛法吧。
這個答案真是突兀無比,但是細細思量,卻又有十分妙義在其中,苦行僧乍聽之下,頗覺意外,但是認真想了想,嘆息道:“你九哥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的智慧膽魄,貧僧慚愧的很!”
哪知苦行僧卻點頭道:“這話卻是說的不錯,想當初佛陀爲了教化世人,就曾經以化身入世,接受衆生供養,靠乞食度曰,說起來,也算是人間一乞丐。”
陸正道:“聽說書先生說的唄,那些故事裡的神仙可快活了,騰雲駕霧,一曰之間遊遍三山五嶽。長生不老,與天地同壽,曰月同春……不過我就是有這樣的想法卻也沒有教我呀,我可不知道怎麼樣去成仙。說書的先生說,做神仙也是要有命的!哎,如果做神仙也是跟做窮人,做富人一樣,是命裡註定的,想來我也是沒這個命!”他故意提起這個話頭,就是想要苦行僧開口收自己當徒弟。
苦行僧一愣,想了想道:“貧僧只覺得世間的種種苦難最壞!生有生苦,老有老苦,病有病苦,死也有死苦,都是無比折磨人。如相愛的人分別,人與人之間的埋怨憎恨,諸般**得不到滿足,總而言之,都是苦處。其他的倒是想不出什麼最壞了。”
苦行僧感到詫異道:“第三壞的就是和尚?爲什麼和尚是壞人?這話可怎麼說。”
陸正自然聽過這個故事,聽得苦行僧說佛陀就是一乞丐,笑着拍着他的肩膀道:“大和尚,這麼說來,佛祖纔是這世間第一乞丐頭子嘍!”
陸正聽了這個話,想起唐小九,卻是咯咯直笑起來。苦行僧詫異道:“怎麼,我問得不對嗎?”
苦行僧聞言點頭道:“佛陀也說,人生有八苦,這就是生苦,人一旦出生入世,就要面對那麼多苦難,所以佛才說人生的頭等大事,便是要擺脫種種苦處,尋得極樂。”他聽陸正這麼說,更是確定陸正深具佛智,能夠洞察世間的苦相。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之後苦行僧又教了幾種咒語之外,以及幾篇入門經文,一個比一個繁複,一個比一個艱深,一個比一個饒舌。陸正越發認爲苦行僧是在考驗他,因此極其學得用心。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如苦行僧猜測是高僧轉世,但是他學這些咒語,開始還有些笨拙,豈料最後越學越快,好似那些咒語本就是天生就會一般。
苦行僧嘖嘖稱奇,當初自己不知怎麼動念想收唐小九爲弟子,不料一時大意卻令他被妖怪所害,而帶着陸正本意是帶他去求醫,彌補自己的過錯,沒想到這孩子對佛法經咒竟能過耳成誦,顯然與佛有緣,說不定真的是如自己猜測是佛門修行中人轉世,纔有此宿慧。
他心中幾番思索,又想到一事,便是陸正身上所帶玉佩,只怕也是跟修行界有莫大的牽扯,不知將牽引出何等禍福,這一節卻是難辦。正有心想要詢問陸正關於玉佩的事,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陸正已經在自己肩膀上睡着了,還砸吧砸吧嘴巴,在自己肩膀上留下一灘的口水,看來是背誦經咒,也頗耗費精神,他中毒在身,自然容易疲倦,只好將事情先按下,挑好時候再問。
此時,兩人正行至一座山腳,荒草蔓延,前面已經沒有了路。苦行僧揹着陸正,突然一步跨出,身形如驚鴻飛鳥般,竟在草尖之上如風馳電掣,展開了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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