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幅以黑紅爲主要色調的大幅油畫,被懸掛在距離螺旋階梯最近的一面牆壁上。
就如這座“公館”中的大多數油畫一樣,它顯得模糊,混亂,表面遍佈着粗獷而詭異的線條和色塊,讓注視者感覺頭暈目眩而又無法分辨出任何有意義的內容,就如瘋子在幻覺中失控所做的塗鴉一般。
然而當鄧肯的目光停留在畫面上,長久地注視着它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那些混亂晦暗的色塊中有一些東西似乎在緩緩變化——有線條從陰影中浮現了出來,錯亂的色彩間,有事物逐漸可以分辨。
像是有一團燃燒的火焰,火焰中裹挾着一個像是船體的事物,正在從厚重的雲層中掠過天空,墜向大海,天空被那火焰一分爲二,大海在火焰的衝擊下沸騰翻卷,而在那團火焰的後方,又有一片暗紅色的混沌之物,宛若不斷追逐迫近的末日般陰沉沉地壓過來。
整個畫面仍然是模糊的,所有東西都呈現出極爲抽象且混雜錯亂的狀態,但就是這樣模模糊糊的一幕,卻讓鄧肯的目光瞬間微變。
他下意識地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幻象中所見的那一幕——燃燒的三梭形飛船自天空墜落,在爆炸解體中墜入大海。
鄧肯停了下來,轉過身仔仔細細觀察着油畫上的場景。
很快,他便發現畫中的景象跟自己在幻象中所見的並不完全一樣——自己在幻象中所見的飛船是風格分明的,一眼便可看出其超然的科技水平和龐大氣勢,然而油畫中的“裹挾火焰之物”卻只有朦朦朧朧的船體,那船體看上去甚至像是某種木質結構,其周圍的火焰也更像是在單純地燃燒,而非星際飛船後方的推進焰。
這給人一種感覺,就好像是一個生活在中世紀的瘋子畫家偶然在夢境中看到了未來時代的太空船,卻無法理解它是怎樣的存在,於是只能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窮盡自己有限的知識和想象力,依託着夢境殘留的粗淺印象,在畫布上還原出那似是而非的畫面。
無頭管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客人,您對這幅畫感興趣?”
“……這裡的油畫都是從哪來的?”
“它們從一開始就在這裡了,客人。”無頭管家說道。
“一開始?”鄧肯語帶疑惑,“一開始是什麼時候?是從這座‘愛麗絲公館’誕生的時候?從‘愛麗絲’成爲這裡的女主人開始?”
“從時間的開端,”無頭管家很有耐心地說道,“比一切都早。”
這算是什麼回答?
鄧肯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感覺無頭管家的回答說了跟沒說一樣,然而他盯着那個彬彬有禮的身影,卻無法從對方的姿態中分辨出任何情緒——這沒有頭顱的人,既無表情,也無眼神,只有禮貌得體的話語,帶着空洞的殷勤。
思索片刻,鄧肯又問了兩個問題:“……這幅油畫有名字嗎?你知道它描繪的是什麼事情嗎?”
“沒有名字,這裡的每一幅畫都沒有名字,它們是自然而然的存在,不需要名字和解讀,至於畫面中描述的事情……抱歉,這超出了我的知識範疇。”
“你不是這裡的管家嗎?你不瞭解這座宅邸的情況?”
“我只是一介僕人,這座宅邸自有無數的秘密,它謹守着這些秘密,而那不是僕人該瞭解的領域。”
鄧肯嘴角抖了一下。
他有一種在這個管家身上放點小火的衝動,然而下一秒,他便硬生生控制住了這個危險的念頭。
因爲這裡是“愛麗絲”公館,這個管家則是公館的一部分——在這裡的行動必須非常小心,要避免對愛麗絲造成什麼傷害。
鄧肯輕輕吸了口氣,平復着自己的心情,目光則掃過走廊上懸掛的其他油畫——這裡有數不清的油畫,塗抹着無數難以理解的色彩。
但其他油畫都沒有在他的注視下發生任何變化。
“……我們走吧,”鄧肯終於收回了目光,帶着一絲遺憾對無頭管家說道,“帶我去伱口中那座‘花園’。”
無頭管家微微鞠躬,轉過身繼續帶路,他帶着鄧肯穿過二樓的平臺,走下那道旋轉階梯,又轉身向着一樓大廳的深處走去——那裡有一條短短的通道,通往公館的後花園。
然而鄧肯在通道前停了下來,並回過頭好奇地看了一眼大廳對面的另一個方向——長長的紅色地毯盡頭,佇立着一扇極爲高大宏偉的暗色木門,那木門兩旁又有細長的窗戶,窗外似乎荊棘叢生。
那看上去像是整座建築物的“入口大門”。
“那扇門外是什麼地方?”鄧肯突然問道。
聽到這句話,無頭管家的身體竟肉眼可見地一震,下一秒,他那始終溫和冷靜的語氣第一次出現了慌亂:“萬萬不可對那扇門外產生興趣,客人!那門外是萬劫不復之地,任何人都有去無回!”
“萬劫不復之地?”鄧肯表情認真起來,“爲什麼這麼說?那外面是亞空間?”
“亞空間?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您千萬別嘗試打開那扇門!”無頭管家慌張地擺着手,“這是公館最大的禁忌,任何成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打開那扇門……”
“但我不是這裡的成員,”看到對方的反應,鄧肯幹脆故意表露出了躍躍欲試的態度——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無頭管家如此失措,這讓他感覺找到了情報的突破口,“而且你一開始就說過,我持有鑰匙,因此可以打開這裡的任何一扇門。”
“您手中的鑰匙當然可以……但您千萬不能這麼做!”無頭管家慌張地說着,他似乎想表現出更強硬的阻止態度,然而或許是由於某種限制的存在,他只能焦急地在鄧肯一米之外揮舞着手臂,用言語盡力阻撓,“別打開那扇門,爲了所有的乘員……”
“那扇門外到底有什麼?”鄧肯盯着無頭管家,語氣格外嚴肅。
“那扇門外……那扇門外……”無頭管家猶豫着,彷彿在拼命整理詞彙,“客人,那扇門外的世界已經湮滅,萬物的終結正在到來——門阻擋了末日臨近,千萬別打開它,別把末日放進來……”
鄧肯皺着眉,聽着無頭管家這些緊張又慌亂的言語,努力想要將它們和自己已知的、對這個世界的瞭解拼湊到一起。
門外的世界已經湮滅……萬物的終結正在到來……
他皺眉沉思,過了許久,終於微微呼了口氣。
“放鬆下來吧,我沒打算打開那扇門。”
將心中各種紛繁想法暫時壓下之後,他對那無頭管家輕輕點了點頭說道。
對方頓時鬆了口氣——儘管沒有頭顱,更沒有所謂“表情”,但他全身都有着明顯的放鬆。
“您真的嚇到我了,客人,”管家說道,並轉過身去繼續帶路,“請千萬不要再開這種玩笑,我們必須避免末日跨過大門——它已經摧毀了世界上的一切,這裡已經是最後一道屏障……”
鄧肯默默聽着管家這帶着後怕的絮叨,不發一言地跟在對方身後,他們穿過了那條短短的走廊,最終來到了一扇略顯狹窄的門前——這扇門用大塊大塊半透明的玻璃製成,並以鋼鐵加固,黑色的鋼鐵框架將門分割成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幾何圖形,每一個幾何圖形內,都描繪着諸多花草植物的塗鴉,看上去……竟有一種童話與恐怖雜糅的詭異氣氛。
“女主人就在花園中,您請自便吧。”
無頭管家上前一步,轉動了花園大門的把手,轉身對鄧肯說道。
“你不跟我一起?”鄧肯有些意外。
“花園僅供女主人和持有鑰匙的訪客進入,園丁則只在必要的情況下進入花園中,”無頭管家說道,“您放心進去吧,如果有需要,便拉動門口附近的細繩,我會在門口等您的。”
“……明白了,多謝帶路。”
鄧肯對這詭異的管家點了點頭,便不再理會對方的反應,而是上前輕輕推動了那扇花園大門。
輕微的吱嘎聲打破了宅邸與花園中的平靜。
鄧肯邁步跨過這扇門——不可思議的陽光隨即充盈了他的視野。
陽光!
在這陰森詭異,遍佈詭異陰影的宅邸深處,竟真的有一座被陽光照耀的花園!?
帶着一絲錯愕,鄧肯向前邁出腳步,鬱鬱蔥蔥的植物隨即映入他眼中,錯落有致的苗圃、修建得當的灌木叢以及被綠草簇擁的小徑看上去賞心悅目,而在這片生機盎然的庭園上方,溫暖的光輝……
鄧肯擡起頭,驚奇的表情漸漸變化爲眉頭緊皺。
他看到了極度詭異的“天空”——在蒼白的背景色下,許多兒童塗鴉般的筆觸漂浮在高空,描繪着藍天、白雲以及一輪簡陋的太陽,那太陽周圍還描繪了許多金色的線條,用來象徵逸散出去的陽光。
照耀整座花園的溫暖“陽光”,便是從那簡筆畫一般可笑的“太陽”釋放出來的。
鄧肯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絲警惕,“花園”上方的天空不再令他感覺溫暖,反而只餘下無窮詭異。
他收回瞭望向天空的視線,帶着莫大的謹慎,又開始仔細觀察花園中的情況。
小徑盡頭的一抹異色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向着那個方向快步走去,繞過了一處灌木叢和低矮的花牆,終於看到了那抹異色的源頭。
在幾條小徑的交匯之處,在花園深處的空地中心,一個身影正靜靜地坐在那裡,背後倚靠着一根纏滿花藤的大理石柱,彷彿正陷入沉睡之中。
而又有許多從花藤中蔓延出來的黑色荊棘,纏繞在她的全身。
“……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