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早雨初霽。
東方一縷雲開,日色浮林,天彩如織。
雨後山林,樹杪重泉,落葉滿徑,土木芬芳,一碧若洗。
夏紅葉走在山間溼軟泥濘的小道上,步履安然,浮躁不生,靈臺一片清明。
水雲寺就在此山中,早鐘敲過,寺裡僧人們已開始焚香,做起了早課。
近兩個月以來的奔走,流血、流汗,孤獨與忍受,爲的也許就是這一天。緊繃了五十多天的神經,也在僧人們虔誠的誦經聲中完全得到放鬆。
他知道白無煙今天一定會到這裡來,只要還能見到白無煙和白清鳳,對他來說就已別無所求,爲了這兩個女人,他可以去做任何事。他從沒想過應該爲自己做些什麼,因爲他活着,本就是爲了別人而活。
每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什麼樣的道路纔是真正屬於自己的?這個問題夏紅葉不是沒想過,但他給不了自己答案,也沒人能給他答案,這種問題本來就只能靠自己去認知。
水雲寺在半山腰,千佛塔就在山頂。
上午在半山腰忙完正事,下午正好直接趕到山頂去會那老道士,時間完全夠用。夏紅葉也許應該慶幸一下,這樣畢竟可以少費些力氣,少走幾步冤枉路。
泥濘小道終於到了盡頭,前面是一條結實的石板道。
夏紅葉在石板道前站住,手裡又緊緊握住他的刀。
山門已近在眼前,他的神經反而逐漸緊縮,只有靠手裡的刀才能保持鎮定。也只有這把刀,纔是他真正爲了自己,所做的唯一一件事。爲了這把刀,他付出了自己的全部。一會他還要用這把刀去對付七個人,他告戒自己,絕不能敗,絕不能死!
就在那個夜晚,就在同歐陽缺刀鋒交錯的一剎那,他差一點點就觸摸到了死亡。這一瞬間的感覺,簡直比窒息還要難受萬倍!
從那一刻開始,他才意識到生命原來是如此之脆弱!他不能讓別人殺了自己,絕不能!
寺院的大門朝南敞開,兩邊的圍牆還有八成新。
大門前有塊不大的空地,一形容枯槁的老尼,正拿着長笤帚,默默的在空地上打掃。她兩眼注視着手中長帚,夏紅葉走到她跟前,她都沒去留意。除了手中的掃塵帚,彷彿再沒有什麼能引起她的注意,周圍的一切好像根本就不存在。可是若真的一切都沒有了,她手中的笤帚又還有何用?
時間尚早,今天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香客們一般不會這麼早來,門口的知客僧人還在佛堂裡做早課。
夏紅葉不想就這麼貿然的進去,他看了看面前的老尼姑,又看了看腳下的空地,表情有些疑惑,他問這尼姑:“大師在掃什麼?”
老尼姑停下笤帚,誦了聲佛號,單手作禮,道:“回施主,貧尼在掃落葉和灰塵。”
夏紅葉道:“地上豈非很乾淨?”地上的確已被掃的很乾淨。
老尼姑搖搖頭,連聲道:“不乾淨、不乾淨。”她的聲音也是枯槁的,似乎對這個世界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夏紅葉瞳孔陡縮,冷笑一聲,道:“明明很乾淨,大師爲何偏偏要說不乾淨。”地上乾淨得很,老尼姑所說的不乾淨,指的當然就是他了。別人怎麼說他,他從來不在乎,可這老尼姑是個出家人,既然出家,就不應該去指點別人,更不應該去管別人的乾淨與不乾淨。
老尼姑不溫不惱,平和地道:“施主你看到的乾淨,是施主所見到的,貧尼看到的不乾淨,是貧尼見到的。施主不是貧尼,貧尼也不是施主。施主看不到地上的灰塵,貧尼也看不到,施主認爲看不到灰塵就很乾淨,貧尼的想法不一定就同施主一樣。”
夏紅葉察覺自己會錯了意,連忙還了一禮,又問道:“大師既然看不到,爲何還要去掃它?”
老尼姑一下子怔住,赫然轉頭。直到現在,她纔看清自己身邊站着的是個什麼樣的人。一張枯葉般的臉,神情木然,口中喃喃念道:“既看不到,爲何還要去掃?既看不到,那掃的是什麼?”她忽然長長嘆息一聲,不再向夏紅葉看一眼,又低頭開始掃,她還是放不在手中這把掃帚。
也許她真正放不下的,是心中那把掃帚,她掃的也是心中的塵土。她放不下什麼?夏紅葉不想知道,他不是這尼姑。
鐘聲又響,僧人們的早課已經結束,誦經之聲頓止。
不一會,從廟門後探出一灰衫白襪的年輕尼姑,她即刻向夏紅葉這邊走過來,對他雙手合什道:“請問施主,是不是前來上香的?”
夏紅葉想不出別的理由,只好點了點頭。
“施主這邊請。”年輕尼姑將夏紅葉引進了廟門。剛來到天井,就見到一慈眉善目中的中年尼姑,自對面的佛堂裡慢慢走出來。年輕尼姑見了她,連忙退到一旁垂手恭立。
中年尼姑顯然也看見了他們,於是走過來向夏紅葉合什見禮。接着又轉向年輕尼姑,臉露詢問之態,年輕尼姑領會道:“師父,這位施主想在佛前上柱香。”
中年尼姑道:“我知道了,你去吧。”她支開徒弟,又對夏紅葉道:“貧尼靜心,是本寺的住持,請問施主高姓?”
夏紅葉道:“我姓夏。”
靜心道:“請問夏施主,想要拜什麼佛?”
夏紅葉朝佛堂中看了看,佛殿上供着一尊觀音。
觀音大士的相有幾種,這種他不認識,他不想亂拜,忽問道:“大師修的是哪一宗?”
靜心道:“敝寺僧衆,所修的都是小乘宗。”
夏紅葉道:“何謂小乘?”
靜心道:“小乘即是大乘的相對。大乘佛法,法力無邊、乘載廣闊、普渡衆生,所求佛果;小乘佛法,承載力弱,自渡,渡不了人,求羅漢果。”
夏紅葉道:“何謂佛果?何謂羅漢果?”
靜心慢慢捻動佛珠,目中有光,面色和藹,說話的聲音彷彿也變得有磁力,她說道:“佛果者,依根本智,起一切妙用,度一切衆生,廣行教化,窮盡將來;羅漢果者,依寂靜智,離一切塵埃,絕一切貪慾,住寂滅相,不起世用。”
夏紅葉不懂這些,但是能有個人教教自己,總好過一無所知。
因爲這是一種智慧,聰明人在智慧面前總是會變得虔誠。
夏紅葉是聰明人,他又虔誠地問道:“大師唸的什麼經?”
靜心道:“唸的是《迦葉尊者經》。”
夏紅葉點點頭,忽指向大殿正中的觀音,道:“即修羅漢果,念《迦葉尊者經》,上面理應供着迦葉,爲何會是觀世音?”
“阿彌陀佛。”靜心道:“本寺爲尼姑庵,來此進香拜佛的施主,以女客居多,女客中又以求子者居多,正殿供奉的正是送子觀音。”
她將臉轉向西方,不知在嘴裡咕嚕着唸了幾句什麼,又接着道:“罪過、罪過,庵中雖是出家人,但出家人也得吃飯穿衣,也需有個遮風避雨之所。這都要靠施主們大方解囊,方能廣施善果,福澤萬家。所以本寺僧衆,除了主修羅漢功果,平日裡亦誦《觀音經》。正殿的送子觀世音菩薩,便是供施主們參拜祈禱之處,偏殿的羅漢殿纔是寺中弟子們修行功課所在。”
夏紅葉並未成婚,他要拜的當然不會是送子觀音,於是讓靜心帶他去偏殿。
靜心看了看他手裡的刀,忽然道:“刀乃兇器,施主要參拜神靈,身帶凶器只怕不祥。”
夏紅葉一張虔誠的臉,毫無半點預兆,突然間就變得幾乎透明。眼睛也冷酷到了極點,射出的眼光比之兇器更加不祥。被這不祥的眼光盯着,靜心登時手足冰冷、從腳下升起一股穿透骨髓的恐懼,彷彿眼前的人一瞬間就變成了魔鬼。
靜心?她真的能靜心?
夏紅葉對她冷冷道:“你說你自渡不渡人,我帶刀與否,又於你何干?”
“阿彌陀佛。”靜心勉強定住心神,右手伸向西方,道:“施主請隨我來。”
(注:“雨後山林,樹杪重泉”取自唐詩——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