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淅瀝的細雨再次開始輕柔地灑下。
白色絲線從天幕垂落,如同雪白的綢緞帷幕,細密的嘈雜聲遮掩過街邊驚爆的廣告音樂,城市被籠罩,不留半點空洞的縫隙。
董寅靜靜地站在走廊的窗前,雨聲使他的面容顯得更加沉思嚴肅。
片刻之後,緊貼走廊另一側的厚重木門打開,侍者彬彬有禮出現,將他迎進房間之中。
厚實的混凝土結構頓時遮蔽那份嘈雜,室內僅有恆溫恆溼的氣流輕輕搖曳,一片靜謐。
在嫋嫋的朦朧熱氣背後,雨宮寧寧伸出手,邀請他坐下。就坐在幾個小時前,那是付羲曾落坐過的位置。
“董大使想必是第一次見到行星大氣活動在城市中形成自然降雨的場景。”
雨宮寧寧從容微笑,向他遞上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茗。
“謝謝。”
董寅低聲道謝接過,就這麼端坐在沙發正中,端正刻板而不失禮貌,目不斜視。
他聲音不徐不疾,清晰地在房間中迴響,“雨宮委員長,您可能有些誤解。‘太虛’雖然並無自己的母星,但家園艦‘天市垣’號內部空間廣大至極,能與許多類地行星相媲美。足夠寬敞的內部空間相互聯通,也塑造了自有的天然環境氣候。降雨雖少,但董某也並非初見。”
雨宮寧寧不可否置微笑一下,平靜道:
“‘太虛’的雨可不像現在這樣的傾天幕布,那雨絲更細密,如輕如絲,溫潤無聲。受家原艦重力環境影響,在艦體螺旋的艙室環境中呈弧形運動,不像蔚藍星上這般直來直去。”
董寅稍微那麼一愣,旋即點頭應和:
“確實如此,從降雨時長與單次降水量的角度上看,如今屋外的景象在‘太虛’確實是絕無僅有的罕見。”
“閒聊寒暄的話題就到此爲止吧!”雨宮寧寧及時止住了關於天氣的話題,她的態度一轉,變得氣度更加雍容,居高臨下望向他,“董大使可以說明今日私下拜訪的來意了。”
董寅不答,眼神瞟向房間的牆壁與天花板。
見狀雨宮寧寧搖頭笑道:“房間沒有監視,也沒有偷聽,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既然如此,那就董某就直言不諱了。”
董寅收回目光,簡單而直接開口:“董某與使團共同出訪蔚藍星已有一番時日,與貴方也稱得上相談甚歡,貿易協定等公務事宜進展順利,因此不日我等就要辭行,返回‘太虛’。”
雨宮寧寧露出了一絲意外的表情,隨後輕輕地笑了:“你們要這麼快離開?”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今天已經是第二次發出同樣的疑惑,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不禁啞然失笑。
董寅不清楚這個笑容隱藏的意味,仍舊保持嚴肅,清朗開口說道:
“此外,據我等出發前帝君囑咐,因當禮尚往來,故董某在此誠摯邀請星際開拓聯盟造訪‘太虛’,互通有無。”
“這點理所應當,星際開拓聯盟沒有拒絕的理由。”
雨宮寧寧輕輕地點了點頭,待低脣品了一口茶後,眼神中閃過一抹銳利:“不過,董大使要說的事情,恐怕不止這些吧。”
董寅略微沉默摸了摸頭,他的目的被看穿,卻也沒有多少意外。
沉默莫約過了一會兒,他才用稍微生硬的語調開口回答:
“的確如此。”
隨着一聲幾乎微不可查的長嘆,董寅擡起頭坦蕩直視雨宮寧寧的眼眸,“除此之外,也還替帝君來問一個問題,您如今是否還忠於‘太虛’,忠於職責。”
雨宮寧寧手中動作一頓,從容不迫地放下茶盞,有些好笑歪頭回答道:
“我還以爲會是禮官聞人朱女來問這個問題。”
“董大使這個話倒有些奇怪了,我叫雨宮寧寧,是蔚藍星人,隸屬於星際開拓聯盟,對‘太虛’和你們的帝君談何忠誠?”
董寅臉皮不由得一黯,但毫無避諱:
“既然如此,董某會將回答原封不動向帝君轉達。”
他起身,微微向雨宮寧寧點頭,“那麼……董某告辭。”
董寅轉身,朝房間黑色實木門踱步走去,身後卻傳來一道質問。
“雖說沒有故意做掩飾,不過你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董寅腳步停頓,並未回頭,“第一次見面時,雨宮委員長的笑容,令董某恍然,就像見到故人。縱然樣貌千差萬別,可氣質是藏不住的。”
“嘖嘖,該怎麼評價董大使呢?聞人春水不愧是你最喜愛的學生,這份喜愛之情,恐怕已經超越老師對學生的界限吧?”雨宮寧寧咯咯笑着,“可惜‘太虛’不允許情愛,亦不能自然繁衍,董大使只能把情緒都壓在心底。”
董寅手臂微顫,卻不動聲色,繼續向外走:
“董某承帝君看重,在其位,謀其職。‘太虛’的規矩,當然該以身作則。”
“不愧是董大使,名不虛傳。”
他終於沒有迴應這道嘲弄的話語,緩緩走出了房間門。
只是不小心撞到了走廊侍者的肩膀,只能低聲告罪表示歉意,然後加快步伐。
雨宮寧寧喟然長嘆,修長的睫毛垂下後遮住了眼中的情感,沉默不語。
過了不知多久,她纔拿出一個特製的個人終端,向終端裡唯一的聯繫人發消息。
“一切都如你的計劃進行,我會盡快安排他與太微帝君的見面,屆時前往‘紫薇垣’的道路會打開……不過你真的認爲‘他’能戰勝太微帝君?”
很快,終端傳來回復。
“情況收到,你只用履行好自己的約定就可。在太微帝君落敗之後,殺掉她,取得星神之核。”
“屆時,你會得到想要的自由。”
雨宮寧寧來來回回看了那段回覆好幾遍,最終關掉個人終端,死死捏緊。
……
……
“現在我已經開始懷疑了,該怎麼辦?”
付羲的目光深邃如湖,靜靜地凝視郗琅,彷彿能看透她的靈魂深處。
這句話有些冰冷,但並非是在開玩笑。
他與太微帝君素未謀面,但他從不會小覷輕視任何一個對手。
通過郗琅自己的敘述,她從出生到逃亡再到如今,所有地方都充斥着重重疑點。
太微帝君爲何要‘生’一個女兒?郗琅父親是誰?
太微帝君爲什麼要讓她成爲‘聖女’?讓她去如此崇拜‘紫薇帝君’?爲什麼郗琅會那麼巧合剛好撞破太微帝君是‘僞神’?
小姑娘本身或許並無惡意,事到如今所說所表現都是赤忱真心一片。
但有些時候,算計佈局並不需要本人配合,只要那個人存在,一切就能推進下去。
現如今誰又能保證,郗琅不是太微帝君安排好的魚餌,她自以爲隱秘的逃亡路線不是太微帝君精心引導安排好的?
他付羲不是已經身在局中,正沿着太微帝君安排好的劇本逐步往下走?
付羲忽然的態度轉變,令面前的小姑娘頓時手足無措,失去了方向。
郗琅一時間愣住,隨即很快慌張起來:“不……大人……我不是,我沒有惡意……我可以證明!”
她踉蹌兩步走上前來,抓過付羲的手放在自己頭頂。
“我很乖的的,很聽話,您任何的命令郗琅都會乖乖去做,郗琅可以做任何事來證明自己。”
她努力在那隻手上蹭來蹭去,拼命模仿着平日從蒂露那裡看到的姿態。
很快,又整個人繼續往前擠,她試圖用她的小巧身姿,展現出全部的忠誠與臣服。
甚至在投其所好之下,女孩把手伸向自己腰間的百褶裙拉鍊……
一隻手按住了她小巧的腦殼,郗琅瞬間停止了所有動作,還沒擡起頭,就只看見一根食指在眼前放大。
砰!
付羲一個爆慄敲在她腦門正中心,發出如同敲打木魚般發出清脆而空曠的聲音。郗琅吃痛,捂住腦門倒退兩步,跌在隴琳懷裡。
“郗琅!”
隴琳抱住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同伴,擔心地呼喊。
周遭一下子就安靜下來。
過了會兒,郗琅眼淚汪汪捂着還有抹紅印子的腦門望過來,付羲才嘆口氣:“冷靜下來了?”
“嗯……”
郗琅不情不願委屈地點頭答道。
付羲扯了扯自己的衣領,不露聲色敲動手指。
其實郗琅的存在,是否有太微帝君幕後安排,或者別的陰謀算計在此時已經無關緊要。
他的身份擺在這裡,與星神與紫薇帝君的關聯掩蓋不掉,今日沒有郗琅,明日也會有其他人變着法來騙,來偷襲,不講武德。
—太微帝君也好,其他人也罷。
——既然人家從一開始就把你當成棋局棋子的一部分,算計、操縱、精心安排,不都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麼?
現在和郗琅置氣,把她趕走甚至殺掉,難道就能解決問題?
他還沒那麼小家子氣!
付羲輕聲笑了起來,不知爲何,在得知郗琅背後有太微帝君安排的瞬間,他內心第一時間浮現的居然不是憤怒,而是是喜悅!
就像見獵心喜的期待,遇到旗鼓相當對手時的歡欣。
這樣發展下去,纔夠意思!
“大人,是郗琅失態了。”小姑娘平復了心情,沉重向他道歉,“郗琅身上還有很多連自己都不知曉的秘密,但即便如此,我到現在的所有想法,都是出自自己的真心,絕無半分虛假。”
付羲微微側目,他目光犀利如刀:“嗯,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們‘皇帝’的幹部,各個都身懷絕技!”
這幫子魔怔人身上的秘密和麻煩還少嗎?他早就習慣了。
誰叫他現在是魔怔人頭子呢?
付羲斜着眼,望向虛空某處,“別偷聽了,出來吧!”
隨着話音剛落,白色的柔和光芒出現,從虛幻慢慢凝實,瑪姬和夜清歡就從虛空中冒了出來。
瑪姬此時嘴上還嘟囔着:“你看,我就知道會被發現!現在被揭穿了多尷尬呀!”
她殷勤上前兩步,如一陣靈動的風跑到付羲身後,伸出拳頭輕輕在他肩頭敲打,嬌嗔道:“老闆老闆,都是夜清歡唆使的我,不關人家的事哦。”
付羲瞥她一眼,“你覺得我會信?”
“誒嘿!”瑪姬似乎並不在意,開始裝傻。
付羲也懶得和她計較,伸出手說道:“把東西拿出來吧,偷聽那麼半天情況你應該都瞭解,除月和蒂露去學校之前應該把東西交給你了。”
他此刻索要的,正是隴琳之前‘刺殺’時的那柄袖劍。
陸赧笙和他通話的時候,就已經說明隴琳的情況,那個冒牌貨可能對她說了一些帶有誤導性的話。
不過付羲萬萬沒想到,隴琳居然會選擇直接來刺殺他。
嗯……他還犯不着因爲這就爲難她,夜清歡此前也在替郗琅尋找隴琳下落,現在看起來也只能算是自投羅網而已。
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冒充他的那個人是故意這麼做,目的就是想要將她引到付羲這邊來,加快進度。
隴琳使用的那柄袖劍並不簡單,裡面有一些門道。
瑪姬眯眯笑着,不知從哪憑空抓出袖劍來,順從地遞到付羲手中。
“小心劃破手哦,老闆。”
說是袖劍,其實從外形來看更像是一枚劍狀的玉符,表面鐫刻着流雲與鳥獸的精美花紋,花紋中心亮着一團恆定的光點,就像燈籠中被困的螢火。
郗琅看見袖劍之後,很明顯地愣了一下,也成功被轉移了注意力。
“這是……”
“這是郗琅你的契燈!”隴琳搶先回答道。
先被付羲在地下室嚇了一遍,後又目睹郗琅着急時的醜態,她現在腦子有點亂,該說不該說的話,都已經準備好全盤招供的準備。
“契燈?”
郗琅很顯然沒聽過這個詞,仍然是一面迷茫。
“玉符裡的光點,是被封存的‘星神之禮’?”付羲此時插了一嘴,朝隴琳問道。
“沒錯!”隴琳點了點頭,隨即解釋,“契燈是聖女的憑證,一直在帝君手上,裡面‘星神之禮’也是從郗琅身上分離出去,是‘紫薇垣’剩餘的那一半鑰匙!”
她口中的帝君是指太微,而非付羲。
郗琅驚異地望着玉符,眼中充滿疑雲,“我怎麼從來沒聽過這件事?”
隴琳也不知道該作何解釋,只能說:“自你從‘太虛’走掉之後,我侍奉在帝君身邊十二年,也是偶然無意間才瞭解到契燈存在,‘太虛’中的每一個星神宿體,似乎都被切分了‘星神之禮’作成契燈。”
她輕輕捋了捋髮絲,語速稍快地繼續:“郗琅你的契燈更特殊一點,因爲你擁有打開‘紫薇垣’的鑰匙!我覺得你可能需要契燈,所以才把它偷出來,擅自跑來蔚藍星找你!”
付羲微不可查與瑪姬對視了一眼,在默契間,彼此都讀懂對方的想法。
‘星神之禮’是啓封‘星神禮讚’的鑰匙,這種事他們曾經見過。
斯卡因就曾擁有這樣帶有‘鑰匙’概念的‘星神之禮’,那柄‘鑰匙’也同樣能打開玫瑰城的‘星神禮讚’。
斯卡因死後那份‘星神之禮’被交到了陸赧笙手上,爲她提供了不小的助力。
此前瑪姬也真的利用這把‘鑰匙’打開了玫瑰城‘星神禮讚’的門戶——可惜事後證明,那只是真正‘星神禮讚’上分離而出的碎片。
雖然故事不相同,但邏輯的共通的。
隴琳將蔚藍星的‘星神禮讚’稱作‘紫薇垣’,而郗琅的‘星神之禮’則是鑰匙。
在她成爲宿體的時候,鑰匙被太微帝君切分成兩半,因此十二年來,她都沒能在蔚藍星找到‘星神禮讚’的入口。
有沒有鑰匙對付羲而言可能並不關鍵,但定位入口這件事就算他有足夠特殊的破解權限也無能爲力。
“我已經檢查過了,老闆。”
瑪姬適時開口道:“玉符的材料是我們從未見過的種類,檢測結果很複雜我就不贅述,簡略地說就是:憑我們目前的手段,無法破開玉符的材料,把裡面的‘星神之禮’拿出來。”
“所有手段都不行麼?”付羲皺眉追問。
夜清歡替瑪姬點了點頭回答道,“所有手段,包括科技逆向、高分子切割、銀河之星上的物質解壓器、星神之禮衍生出的能力……對玉符而言都全部無效。”
夜清歡轉目,望向與郗琅容貌幾乎如出一轍的隴琳,聲音平穩地說道:
“因此,她能夠盜取契燈,又飛越星空到蔚藍星找到郗琅,並不是運氣好或僥倖。”
“這是一張邀請函,太微帝君故意把玉符送到我們面前,表達的意思是……”
“如果想要打開‘星神禮讚’,就去見她吧!”
“否則,鑰匙永遠不能合二爲一,我們也永遠無法定位‘星神禮讚’的真實位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