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念琛沉默不語,有些話,他沒辦法說出口。
雙生子之間是有心靈感應的,他永遠記得,宸寒,他的親弟弟在被火焰吞噬的時候,他所感覺到的錐心蝕骨的痛。
當他得到事故消息,趕到事發現場的時候,看到的是燒成一堆破銅爛鐵的汽車,看到的是親弟弟冒着黑煙的屍骨……
那一剎那,他被仇恨矇蔽了雙眼,在黑漆漆的夜裡瘋狂嘶吼,他將一切錯誤歸結到莫凌身上,認爲是她害死了他的弟弟,他開始對她展開報復,即便後來察覺到不對勁,知道車禍實際上是人爲的,他也沒辦法停止對她的傷害……
“阿琛……”老夫人乾瘦的手指撫摸着他的頭,流着淚說道,“你以後打算怎麼辦,還是以宸寒的身份活下去嗎?”
穆念琛擡起頭,漆黑的眼眸裡涌動着複雜的神色,他握住老夫人的手,啞聲道,“奶奶,如果沒有遇上莫凌,我或許會以宸寒的身份過一輩子,可現在,我愛上了她,我想讓她名正言順地做我的妻子,還有希晨,我也想恢復他的身份,他本應該是穆家堂堂正正的嫡子嫡孫,不應被人嘲笑是‘遺腹子’、‘私生子’。”
老夫人深深地嘆了口氣,神情悽然,悲涼,“阿琛,你知道我跟你爺爺,爲什麼不肯讓你娶莫凌嗎?”
“我知道。”穆念琛望着老夫人蒼老的容顏,既愧疚又心疼,緩緩說道,“因爲爺爺奶奶不希望看到我被外面的人中傷。”
爺爺奶奶,他們雖然嘴上不停地強調爲了穆家好,不能毀了穆家,可是穆念琛知道,他們真正在乎的,是他,他們不希望他被流言蜚語傷害。
老夫人點了點頭,說道,“這幾年來,我們穆家發生了太多事,現在孫子輩的,也就你們三個,我們希望你們每一個人都好好的。咱們家現在家大業大,也不需要你們犧牲婚姻,搞什麼家族聯姻,只要你們喜歡,對方就算是普通人家出身,我們也不會阻攔,可是,莫凌不一樣,你娶了她,就等於給自己的人生染上污點,一輩子都抹不去的。”
穆念琛一臉鄭重地說,“奶奶,如果我恢復穆念琛的身份,我跟阿凌就不再是‘叔嫂關係’,我們原本就是夫妻,您跟爺爺也就不需要再有顧慮,孫兒懇求您,答應我們的婚事吧。”
老夫人苦笑,“阿琛,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我問你,‘穆念琛’這個名字,早就已經死了,你要怎麼讓他復活過來?”
穆念琛一臉正色地說道,“我打算召開記者會,當着媒體承認我的身份。五年前,我是爲了調查害死宸寒的真兇,所以假扮成他,現在,我已經拔除了藏匿在穆家的壞分子,也應該恢復自己的身份了。”
“那麼希晨呢?難道你要告訴大家,希晨是你跟莫凌生下的孩子?那麼我請問你,五年前,莫凌嫁的是‘穆念琛’的牌位,她又怎麼跟身爲‘穆宸寒’的你生下希晨?這不是當衆打她的臉,說她紅杏爬牆嗎?再或者,你要將她代孕的事情公之於衆,讓大家都知道,希晨其實是試管嬰兒?”
穆念琛面色凝重,“這些問題,我也考慮過,無論如何,我會將外界對希晨,對莫凌的傷害降到最低。”
老夫人沉默片刻,無奈地說道,“看來,你是鐵了心要跟莫凌在一起了。”
“是。”穆念琛擲地有聲地說,“自從她嫁進穆家的那一刻開始,我已經將她視爲我的妻子。”
這句話,是他的心聲,他並未撒謊。
雖然他在新婚夜強/暴了莫凌,後來又多次用那種方式凌辱她,但實際上,他在心底是將她視爲妻子的,他奪走了她的第一次,同樣,他也給與了她第一次。在知道她並非害死弟弟的真兇之後,他就決定要對她負責,只是,長久的怨恨讓他忘記該怎麼去愛一個人,他習慣性地用冷漠去掩飾自己,反而傷得她越來越深。
不知不覺,已經快到十點了。
老夫人疲憊地嘆了口氣,“我已經沒有理由阻攔你們兩個人在一起了,你爺爺那裡,我會慢慢勸說他的。”
穆念琛漆黑的眸底燃起欣喜的光芒,微微一笑,說道,“奶奶,謝謝您!”
“你別高興得太早,還是想好怎麼向外界解釋,怎麼跟希晨和莫凌解釋吧。”
“我知道,奶奶,我會處理好的。”穆宸寒看了一眼時間,說道,“已經很晚了,奶奶,我送您回去休息吧。”
他攙扶着老夫人,將她送回主宅,看着她歇下之後,這纔回到靜園。
當他走到臥室門口,看到房門敞開着,加快腳步走進房間,*上沒有人,洗手間也沒有人,穆念琛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他快速抓起座機,撥打莫凌的電話,一陣熟悉的鈴聲從某個角落裡傳來,他環顧四周,發現莫凌的手機就放在沙發上。
穆宸寒目光一縮,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他快速撥打電話到保安室,“小張,你有沒有看到人出去?”
“二少爺?我剛剛看到你開車出去了呀……”
穆宸寒語氣一沉,“你確定你看到的是我?”
“不,不確定,我剛剛看到有人開着您那輛銀色阿斯頓馬丁從莊園裡出去了,出什麼問題了嗎?”可憐的保安小張,已經嚇得面無人色了,難道說,二少爺的汽車被人偷走了?
“沒事,是一位朋友將我的汽車開走了,你看一下,她是什麼時候從莊園離開的?”
“半個小時之前。”
莫凌爲何突然離家出走?
穆念琛心頭猛然一震,難道,她聽到了他跟奶奶的談話,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
剎那間,他心急如焚,火速換了衣服,拿了另一輛車的車鑰匙,一路疾跑着下樓。
穆念琛開着車出了穆家莊園,俊美的臉陰沉得厲害,犀利的雙眸緊盯着馬路前方,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思考現在應該上哪裡去找人?
莫凌駕着汽車駛出穆家,深夜的道路很是寂靜,很久很久都難以遇見一輛車,慢慢地,她加快了速度,在黑暗中狂飆了起來。
她雙手緊緊抓着方向盤,無聲地落淚,眼淚從眼眶滑落,順着臉頰流入脖子,窗外黑漆漆的風景快速地後退,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很快就把她臉上的淚水風乾,但是胸口卻疼得更加厲害。
前方,一片黑暗,車燈所照亮的地方,荒無人煙,她恍然間憶起,五年前,也是在這樣漆黑的夜晚,也是在她奪門而出之後,情緒激動地駕着汽車狂飆,然後……然後和迎面而來的穆念琛的汽車相撞……
穆念琛死了,穆家讓她嫁給他的靈位,她因爲心存愧疚,嫁了。
在穆家,她受盡了折磨,好不容易苦盡甘來,跟穆念琛開始了一段感情,現在,卻讓她知道,當初死的那個不是穆念琛,而是穆念琛!現在跟她相戀的,也不是穆念琛,而是穆念琛!
多可笑啊,她嫁給了一個“並沒有死的人”的靈位,還因爲這個“並沒有死的人”受盡折磨。
她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不能接受……
往事,走馬燈一般在她眼前閃現,她所遭受的屈辱,折磨,身心受到的傷害,全都死灰復燃,就像鋒利的刀刃,再度凌遲着她。
胸腔好難受,難受得快要炸掉一般,她想用什麼東西麻醉自己。
半個小時後,她軟軟地趴在一家酒吧的吧檯上,用借來的手機打電話給顧小喬。
“小喬……我好難受……你能不能來陪我?”
顧小喬愣了一下,“阿凌?發生什麼事了?你在哪裡,我馬上過來!”
“我在酒吧……”
這家酒吧,距離顧小喬居住的地方並不遠,不到二十分鐘,她就趕了過來。
當顧小喬看到軟綿綿趴在吧檯上面的莫凌時,她焦急地加快步伐,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她身邊,輕輕搖了搖她的肩膀,“阿凌,你怎麼了?”
“小喬……”莫凌聽到顧小喬熟悉的聲音,猛地擡起頭,撲到她懷裡,抱着她的腰,堵在心裡的委屈立刻化作眼淚流了下來,“小喬,我好難受,我好難受……”
顧小喬已經好多年沒有看到莫凌傷心流淚了,她頓時慌了手腳,一邊拍着她的後背,一邊柔聲安慰,“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裡,不哭,不哭,乖啊……”
“小喬……嚶嚶嚶……他騙我……他居然騙我……”
莫凌還以爲喝醉了就沒事了,喝醉了就能忘記一切,可是,她喝了兩杯酒,雖然感覺到頭重腳輕,但是腦子還是很清醒,只要一想到穆念琛,哦,不,應該叫他穆念琛了,只要一想到他,她心裡就難受,就跟刀割一般。
顧小喬一邊用紙巾替她擦拭眼淚,一邊柔聲說道,“他是誰?是穆念琛嗎?他怎麼騙你了?”
莫凌哭得像一隻可憐兮兮的小花貓,酡紅的臉頰上佈滿淚痕,長長的睫毛上還染着淚珠,她抽抽噎噎地說,“他騙我……他說他是穆念琛……他其實是穆念琛……”
顧小喬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詫異地問,“穆念琛是穆念琛?什麼意思?”
話音剛落,她猛然間想到什麼,雙手緊緊扣着莫凌的肩膀,壓低聲音道,“你的意思是,五年前出車禍死去的是穆念琛,現在活着的‘穆念琛’其實是穆念琛?”
莫凌猛點頭,眼淚嘩嘩地掉,“是呀,就是這樣……你說他怎麼可以這麼欺騙我……他明明沒有死,還逼我嫁給他的靈位……”
對於顧小喬來說,“穆念琛其實是穆念琛”這個消息,簡直就是一枚炸彈,炸得她半天沒回過神來,就連她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更別說作爲當事人的莫凌了。
顧小喬對莫凌遭遇的這一切,心疼得不得了,她緊緊抱住莫凌,輕輕拍撫着她的後背,柔聲道,“阿凌,沒事了,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不管他是誰,他對你的愛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莫凌流着淚搖頭,輕聲抽泣,“這麼大的事情他都瞞着我,如果不是我偷聽到他跟老夫人的談話,他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我那麼信任他……”
被自己全身心信任的人欺騙,那種感覺,真的太糟糕了,就好像大壩決堤,洪水傾瀉,翻滾的波濤將她整個人捲入漩渦,窒息得令人絕望。
“這種事,他肯定也是不知道怎麼跟你開口,所以才暫時隱瞞着你……”顧小喬耐心地開導她,引導她往好的方面想,“阿凌,雖然他之前欺騙了你,但是,他是真的很愛你的,他爲你做了很多事情,不是嗎?不要懷疑他對你的愛,好好跟他談一談……”
“不……我現在不想見他,見到他,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五年前,我怕我會討厭他,在我冷靜下來之前,我不想見他……”
顧小喬張了張嘴,剛想說什麼,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掏出來一看,竟然是穆念琛打來的,她沒有接,看向莫凌,“是他打來的。”
莫凌抹了抹眼淚,說道,“如果他問起我,你就說沒有見過我。”
顧小喬嘆了口氣,“那好吧。”
她將手機放到耳邊,電話裡立刻傳來穆念琛略顯焦急的聲音,“顧小姐,莫凌有沒有聯繫過你?”
顧小喬裝出一副驚訝的語氣,“沒有啊,怎麼了?”
“我們之間發生了一點小誤會,如果她聯繫你,請你立刻轉告我。”
顧小喬連忙說道,“好的,我知道了,如果有她的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嗯,謝謝。”
電話那端,穆念琛掛斷電話之後,臉色陰沉得可怕,他雙手緊緊抓着方向盤,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泛白,突然調轉車頭,朝着某個方向駛去。
顧小喬收起手機,看着莫凌,無奈地說道,“這樣欺騙他,真的好嗎?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着急,他現在一定很擔心你。”
莫凌心臟猛地一縮,有些心疼他,可是轉眼,負面情緒又將她淹沒,她抿了抿脣,說道,“我暫時不想見他。”
“好吧,我尊重你的決定。”顧小喬又抽了幾張紙巾替她擦乾淨臉上的淚水,柔聲道,“你已經喝醉了,我帶你回我那裡休息吧。”
莫凌腦袋昏昏沉沉,臉頰通紅,但是她的腦子還是清醒的,她苦笑了一下,說道,“我還沒有醉,我真希望自己喝醉了。”
說着,她端起酒杯,還想喝,顧小喬連忙從她手中搶走酒杯,說道,“別喝了,喝多了傷胃,這酒後勁大,你待會兒就醉了,真的。乖,我們回家吧。”
莫凌其實很想肆無忌憚,將自己喝得爛醉如泥,但是,她不想給顧小喬添麻煩,小喬明天還有課,她不能太任性,讓小喬陪她那麼晚。
她聽話地伸出雙手,傻傻地撒嬌,“小喬,你扶我。”
“好,我扶你。”顧小喬溫柔地笑了笑,將某個已經喝醉還不肯承認的傢伙攙扶起來,架着她往酒吧外走。
剛剛走到大廳中央,看到一個穿着黑色套裝戴着黑框眼鏡的白領被一箇中年男人抱在懷裡,那名白領女子顯然已經喝醉了,她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穩,卻依舊推搡着抱她的男人,嘴裡嚷着,“別碰我……走開!”
中年男人笑呵呵地說道,“老婆,你喝醉了,我帶你回家。”
“滾開……我不是你老婆!”白領女子奮力掙扎,但是她手軟腳軟,根本不是男人的對手,非但沒有將男人推開,反而被他抱得更緊。
“老婆,你已經醉糊塗了,怎麼連老公都不認識了,乖,我這就帶你回家。”中年男人看她不安分,索性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滾開,別碰我!”
女子頭暈目眩,不停地掙扎,捶打,周圍的客人都注意到他們的爭吵,紛紛將視線投射過來,中年男人嘿然一笑,說道,“大家見諒,見諒,我老婆喝醉了,跟我耍脾氣呢。”
看好戲的人都誤認爲他們是夫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阻攔中年男人,就連顧小喬都還以爲他們是夫妻,打算攙扶着莫凌離開。
不料,莫凌突然抓住她的手臂,雙眼微眯,盯着那個戴黑框眼鏡的白領女子,說道,“我認識那個戴眼鏡的女人。”
“啊?”
“她叫黎錦書,是穆皓然的秘書,絕對不是那個男人的老婆。”莫凌盯着那個假冒黎錦書老公的中年男人,說道,“走,我們去救她。”
說完,她拽着顧小喬去追中年男人,但是,她低估了酒精對她的作用,她現在腦袋昏沉,走路輕飄飄的,差點撞上旁邊的桌子,顧小喬連忙扶住她,說道,“你還是坐在這裡等我吧,我去救黎錦書。”
“嗯,好。”
莫凌沒有逞能,乖乖坐在一旁,看着顧小喬快步上前,擋住中年男人的去路。
顧小喬犀利的雙眼緊盯着中年男人,冷冷道,“把你懷中的女人放下來!”
男人臉色一沉,“我說小姐,這是我老婆,我憑什麼聽你的,將她放下來?”
“你老婆?”顧小喬冷哼一聲,說道,“現在的*都這麼無恥麼?見到一個漂亮女人就貼上去,死皮賴臉地叫人家老婆,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
男人惱羞成怒,“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被你抱在懷中的那個女人,根本就不是你的老婆!”顧小喬猛地擡高音量,瑩白如玉的臉上神色嚴肅,鋒利的視線猶如刀刃一般刺向男人,“她是我的朋友,我可不知道我的朋友有你這麼一位老公,立刻放開她,否則我馬上報警!”
說完,她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作勢要撥打報警電話。
男人嚇了一跳,趕緊將黎錦書扔下地,狼狽地逃走了。
黎錦書雙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顧小喬連忙上前扶住她,關切地問道,“你還好吧?”
“我……”
黎錦書鼻樑上的眼睛歪了,頭髮也弄亂了,顯得有些狼狽,但是絲毫掩不住她的美貌,近距離看她,就會發現她真的很漂亮,皮膚白希,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高蜓的鼻子,紅潤的嘴脣,難怪那個*會對她下手。
她似乎醉得很厲害,目光迷離,連說話都說不太清楚,斷斷續續地說,“沒事……謝謝……”
“不客氣,你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家。”顧小喬將她攙了起來。
黎錦書好看的柳葉眉微微蹙起,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喃喃道,“記不清了……”
顧小喬無奈地說道,“那我帶你回我家吧,你放心,我是好人,絕對不會傷害你的。”
黎錦書沒有說話,腦袋一偏,靠在她的肩膀上,身體軟得就像一灘爛泥,嘴裡含糊不清地說着什麼,顧小喬一句也沒有聽清楚。
“那我就當你同意了,帶你去我家了。”
反正,照顧一個醉鬼是照顧,照顧兩個也是照顧,她就發發善心,將這個喝醉的傢伙也撿回家吧。
顧小喬攙扶着軟綿綿的黎錦書,擡起頭,衝着坐在不遠處的莫凌說道,“阿凌,你等我一下,我先把她弄進汽車,然後再來接你。”
莫凌單手扶着沉甸甸的額頭,“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