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傍晚,大巴一到浦東,天仁和玲兒在世紀公園七號門剛一分手,天仁就接到老李的手機,說他已經到上海火車站了,還在火車上吃過盒飯了。

天仁告訴了老李自己的住址。

天仁回到窩裡不多時,老李來敲門。

天仁一開門,哈哈大笑。

這不?老李的面相,雙眉虯結,髮型中分,鼻子不歪,嘴巴也正,一副眼鏡不像是架在鼻樑上的,倒像是長在腦袋上的。老李的碼像不正是老狼王所謂老成持重的那一種類型?以老李五十多歲的年紀擺個領導派頭,也夠斤兩。

老狼王,你不正是這樣要我按照這個標準找個幫手?呵呵,也不知道老狼王幹嗎要我按照這個標準找個幫手?

老李環視一眼天仁的窩,可真是個窩。

但見寫字檯上亂七八糟堆滿書本文件;電視機上擺着一盆仙人掌,早已經可以當乾柴燒;地板上,你要有武林俠客的輕功本事,才能在一大堆髒衣服中間找到一兩個腳尖蜻蜓點水的位置;一張舊沙發,那不是給人坐的,上面端端正正坐着個登山包,正在看電視,可惜,它也懶得很,不想自己動動身子上前打開電視。被子從牀上拖了一半到地板上。枕頭?哪裡有枕頭?哦,像個自吹自擂實則腹內草包的大才子,被報紙和書本埋沒了。

老李說:“看得出,你這裡沒女人來。”

“誰都沒來過,你是第一個。你睡牀,我睡沙發。”

“那怎麼行?你睡牀,我睡沙發,先不談這個。攘外必先安內,我來幫你收拾收拾。”

兩人動起手來。一番收拾後,沙發上居然可以睡人了,地板上居然可以走人了,寫字檯上居然可以擺放茶杯了。

晚上熄燈後,老李躺在沙發上,身心舒坦地跟天仁閒聊起來。

“天仁老弟,我走後,你是怎麼過來的?”

“呵呵,怎麼過來的?討飯過來的。老李啊,告訴你吧,該我們發財了。你走後,我鬼使神差地跟一家美國公司搭上了線,訂單都下來了,每個月要我8個貨櫃的沙灘車。這可是一筆大買賣啊。老李,你說,該不該我們發財?”

“呵呵,老弟,我就知道你打電話叫我來有好事兒。我二話沒說,就來了。呵呵,咋回事兒。”

天仁簡短地向老李講了跟比爾結識的來龍去脈,問老李:“老李,你的英語怎麼樣?”

“還湊合吧,趕你老弟肯定是趕不上,日常對話比比劃划着說,估計對方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寫和看是不成問題的。”

“那就行了。寫不用你來,郵件往來我自己會寫。客人來訪時,業務談判我自己來,工廠跟單或者飯桌上,你能比比劃划着跟客人對付過去就行了。呃,老李,你回去後是怎麼過的?”

“怎麼過的?哼,天天躲債唄。天仁老弟,我心痛我的錢啊。短短兩個月,我就虧掉近100萬,那可是我大半輩子的積蓄啊,再加上向三朋四友借來的錢,我可怎麼還哦?我家裡的電視機冰箱都被債主搬光了,就剩下一張牀啦。”

“呵呵,一張牀夠你和你老婆睡覺快活就行了,那些電視冰箱值不了幾個錢,隨他們拿去好了。”

“你不知道?我自殺的念頭都有啊。你不給我打電話,說不定我真的走上絕路。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提前辦退休了。”

“還不是你自找的。”

“對啊,在原來單位上每天滾鐵環上下班,看見別人開車上下班,心裡老不平衡。現在,我可真懷念那段滾鐵環上班的日子。如果再讓我回原單位滾鐵環上班,我會哼着小調踩腳踏板的。唉,單位上不讓我回去,我也沒臉回去。”

“我看你也沒臉回去。”

“哎,欠人家的錢可怎麼還哦?”

“呵呵,老李,還債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了,我們把跟比爾他們的生意做起來,你的債很快就能還清。”

“全靠你老弟拉我一把了。不過,老弟,也不要太樂觀。不記得當初我叫你來上海的時候,也是你今天這樣的口氣嗎?”

“咋不記得?喂,天仁,把你那些盤盤碟碟拉過來,反正我的火鍋城用得着,你虧那點錢算個啥?跟我老李幹不上半年,包你啥都掙回來了。哈哈。”

“哎,結果呢?我對不起你老弟。”

“呵呵,過去了就過去吧,不提它。老李,你的話倒是提醒了我。老李,人生彷彿登山,你好不容易爬上一個山坡,本以爲前面就是山頂,可前面有更高的山坡等着你。看看你,奮鬥了近三十年,好不容易爬上所長的位子了,又想獨立當老闆了。”

“是啊,錯就錯在我老李當初想當老闆的念頭上。”

“生命是有限的,慾望是無窮的,這就註定了我們一生所進行的是一場永遠也到不了頂的攀登。人人心中都有一座自己的神山,只是沒人能夠攀登上自己神山的山頂。怪不得我們每個人離開這個世界時都是睜着眼的,原來是眼睜睜望着自己神山的山頂不死心啊。”

“別別別,我剛來投奔你,別說這種喪氣話,我怕我提前打退堂鼓不跟你登山了。我可是滿懷希望跑來投奔你的,別跟上次你來投奔我一樣,我們兩個又敗得一塌糊塗。那樣的話,我老李就真的沒臉回去,只好去投浦江了。”

“不會,不會。這次我們肯定能成功,客戶的信用證都已經開過來了,我也向工廠下了訂單了。老李,你不用擔心,你不用擔心。”

“我說啊,老弟,你還年輕,別鬧什麼玄虛。人生不滿百,別懷千歲憂。趕快掙筆錢,在上海買棟房子,找個老婆,要說神山,這就是你的神山。我呢跟你幹上一兩年,掙筆錢把債還清了,我老李這輩子也就了結了。小人無大志,債清心即安,這就是我老李的神山。”

“哎,老李,要是人能夠永遠長不大該有多好,人一生最快樂的時光莫過於童年。人一長大,煩惱就來了。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去河溝裡摸魚蝦,沒想到手給螃蟹夾住了,痛得我哇哇大叫,抽出手來就往河岸上跑,跑去老遠,低頭一看,我的媽呀,那隻大螃蟹居然還夾着我的手指頭上不肯鬆口。我拔下那隻大螃蟹,就在河邊蘆葦邊,活烤來吃了,那個香啊,哈哈哈。”

“我還更倒黴呢。有一天晚上,我提個煤油燈去照黃鱔,哇,好大一條黃鱔,我用了吃奶的勁兒夾上來。哎喲喲,我的媽,撒手就跑,沒跑幾步,就摔倒在水田裡啦,屁股上的芭籠也摔掉了,爬起來又跑。你猜到是什麼了吧?”

“蛇!”

“對!一條蛇,一條菜花蛇!尾巴一甩,差點兒把我的腿纏住,好嚇人。”

“哈哈哈!”

“哈哈哈!

兩人在懷念童年好時光中,彷彿又回到了童年。

“哎呀呀,老李,我居然也像個老年人似的戀起舊來。這真是人類心理上共同的一大壞毛病,過去的時光無疑是美好時光,未來的時光肯定也將是美好時光。什麼是不好的呢?就目前眼目下是壞時光。實際上,這種人生態度不對啊。”

“那正確的人生態度是什麼?請指示。”

“未來不可知,過去已了結。即便過去的日子再甜蜜,你搬出來再三咀嚼,那也是重嚼你嚼過的甘蔗渣。過去越甜蜜,嚼起來越感傷。還是抓住眼前吧,眼前纔是實實在在的。”

“這就對咯,天仁老弟,別什麼神山不神山的,眼前你最要緊的是把生意做起來,好讓我老李也有個盼頭。我這輩子算是看透了,什麼朋友?你埋得起單,他來了;你埋不起單,他早沒影兒了。看看我開店的時候吧,在上海的朋友們都跑來了;來我店裡吃好了,還要拉上我上旁邊的上島咖啡喝上好一陣咖啡,當然是我埋單。現在想起來,來的是朋友嗎?不,是烏賊,就知道吃我。我的店子一垮掉,個個都沒影兒了。現在,倒是你老弟見我爬不上來,肯拉我一把。”

“老李,你說對了,我們每個人這輩子所結交的朋友有多少?你能數得清?但你回頭望望,影響你人生前進軌跡的也就那麼二三人而已,其餘的都是些可有可無的匆匆過客,其於我們的作用頂多不過是增加了我們埋單的次數罷了。我天仁年紀沒你老李大,但遇到的烏賊不一定比你少。有的還不單單是烏賊,還是惡狼,愛當然的事情我給你講過的。楊見利的事情我沒給你講過吧?”

“沒有。”

“那是我以前做旅遊生意時發生的事情。我在日本有一家客戶發團給我,楊見利是我的一個好朋友,我對他信任得很,他也在接待日本旅遊團。那時候,我們合租了一間辦公室。有一天,他從我的文件夾裡把日本客戶給我發來的發團計劃傳真件偷去了,去到另一個地方用別的傳真號碼把他制定的接待計劃發給了我的客戶,還特別註明要日本客戶以後向他留下的傳真號碼回覆傳真跟他聯繫就行了。這還不是最笑人的,最笑人的是他的性別也變了,落款是天仁的秘書楊見利(女),女字加了個括弧。哈哈,爲了偷我的生意,他可是下了狠手把自己下面的那個吊甩甩的玩意兒也割掉了哦。”

“哈哈哈!天仁老弟,那你可得把你現在跟客戶的往來文件藏好,免得又被我老李偷了哦。”

“怎麼?你老李也打算割掉你的老夜壺?”

“啊不不,要我老李把我的老夜壺割掉換你天仁的客戶,我老李還真捨不得,我老李這把老夜壺還好使着呢。哈哈哈!”老李大笑着側頭一望窗外,見小半輪月亮正從雲層中奮力搏出,厚重雲層在月亮邊翻滾。但月亮終於衝破雲層,探出半張笑臉來。

“睡吧,老李,我還有個生意夥伴,你的事情我還得跟他通個氣兒。”天仁側身睡去。

老李一愣,再次側頭一望窗外,見烏雲又遮沒了月亮。老李掏出一支香菸來點燃。

第二天早晨,天仁窸窸窣窣的搗鼓聲驚醒了老李。

實際上,老李剛剛睡着。

天仁帶上老李去外面路邊吃了包子稀飯,然後,帶上老李去熟悉業務流程。

天仁帶老李來到位於商城路良友大廈裡鴨嘴獸的辦公室,介紹道:“張總,這是我公司新來的老李。以後,由他負責跟你這邊銜接工作。”

鴨嘴獸握住老李的手,笑眯眯半天不說話,似乎在相面,又似乎在打腹稿,唬得老李心裡直打鼓。

離開鴨嘴獸的辦公室回窩的路上,老李小心翼翼地問天仁:“張總……同意了?”

“張總同意什麼?”

“張總同意我來你公司跟你幹?”

“關張總什麼事兒?張總還是我的下家,他還指望着從我這裡掙錢呢。知道嗎?我讓客戶把信用證開到張總那裡,張總每個月要掙到十多萬的外貿代理費。這可是我給他張總的,他張總還得求着我呢。這筆錢,我高興給哪家就給哪家。”

“你昨晚不是說你還有個生意夥伴嗎?不是張總?”

“哦,老李,你先回去吧,這是鑰匙。我在這家小賣店買袋茶葉。”天仁把房門鑰匙交給老李。

老李怯生生接過天仁遞來的鑰匙,走了好遠,再次怯生生回頭望望天仁。

待老李轉過拐角不見了,天仁掏出手機,跟老狼王通話,說:“馬先生,我找個幫手來。”

老狼王在電話那頭說:“剛纔,張總已經來過電話了,說你把你那個幫手老李帶到他那裡去過了。你沒對老李提起我吧?”

“沒有。您看……我什麼時間把老李帶到您那裡來,讓您看看?”

“不,你不要把老李帶到我這裡來,以後也不要在老李面前提起我。明白?”

“明白。”

“明晚,你到我家裡來一趟。”

“好。”天仁應道。

等老狼王那邊掛了機,天仁才放下手機,心裡打着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天仁越來越覺得老狼王在他頭上罩上了一個巨大的陰影。那陰影裡,不知道隱藏着個什麼樣的魔鬼?天仁木然地往窩裡走。

天仁進房後,老李見天仁手裡沒拎茶葉,連忙起身,邊說邊往門外走:“你好像忘記買茶葉了?我去,我去。”天仁來不及阻止,老李已經出門。

老李再次進門時,見天仁正坐在筆記本電腦前劈劈啪啪地打字,連忙泡上兩杯鐵觀音,恭恭敬敬地放一杯在天仁的手邊。

天仁隨口說:“謝謝。”繼續打字。

老李坐回沙發,悶頭抽菸。

天仁好不容易打完了,吐口長氣。老李嘴裡裹帶着菸圈也吐口長氣。

眼見菸圈散淨,眼前又是無何有之鄉的空氣,老李說:“天仁老弟,我不爲難你了,我明天就去買火車票。”

天仁這才反應過來:“什麼?對不起,對不起。我剛纔一直在回覆客戶郵件。你的事情沒事兒的,我向你保證過的,你就放心好了。今天,你跟我去了張總那裡,張總的公司是我們的外貿代理公司,幫我們接收信用證。明天,我再帶你去一趟在崑山的工廠。以後,你就在張總的外貿代理公司和崑山的工廠之間來回跑跑就行了,工作簡單得很。”

老李又吐口長氣,機械地端起茶杯,嘴巴機械地張合:“那好,那好。”借喝茶的機會,再次吐口長氣,人才算是活了過來。

“老李,你的基本工資還沒說呢。”

“不用,不用。我口袋裡還有幾個錢,你不用費心,你不用費心。”

“那怎麼行?我自己的工資也還沒定呢。要不,我們兩個都3000塊錢一個月?你不是會財務嗎?你把會計工作兼起來。現在,我是外包給財務代理公司做的。”

“那好,那好,啊不不,你高一點,你高一點。”

“老李,你說話怎麼吞吞吐吐的?像個女人似的。”

“嘿嘿,你是老闆嘛,當然應該高一點,應該高一點。老闆就是老闆,員工就是員工。”

“那好,我這個老闆就這麼定了。基本工資我們兩個都是3000塊錢一個月,基本工資之外的分紅到時候再說,鍋裡沒有的時候我畫個天大的餅給你老李有個鳥用。鍋裡有了的時候,我不會虧待你老李。你老李當初鍋裡還沒有的時候就畫個大餅給我,把我忽悠來了上海。結果呢?我空歡喜一場。我可不想再像你老李似的開空頭支票。哈哈哈!”天仁耍起老闆的獨裁派頭來。

“嘿嘿嘿。”老李尷尬起來,隨即放聲大笑,“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