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晌午，近來天氣越來越熱，這個時間和溫度都讓人覺得懶散了。一行四人信步進城，馬繮都被攥在手裡。
“二位兄弟，回了京城，可就不要再提極樂館的事情了。”黃琦囑咐道，“那就是一場夢，醒了就是醒了。若是再想做這個夢卻也不是不行，斷不可沉淪其中。”
“確實是一場讓人捨不得醒來的美夢啊。”李桐光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袖袋，臨行之時，極樂館贈與他的那枚哨子就放在那裡，“我現在還在恍惚，自己是睡着還是醒着。黃兄你儘管放心，這些事情我一句都不會對旁人提起。畢竟我作爲一個道士……實在是說不出口。這若是讓我師父得知了，她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周賢沒說話，他一路上都沒說話。
直到到了車馬行歸還了馬，師兄弟二人要與主僕二人作別。周賢才是拱手抱拳道：“此番多謝黃兄款待，但是，既然是朋友，有些話我就要講……”
“周兄不必多言，黃某自有分寸。”黃琦攔住了周賢的話，“我知道極樂館是什麼地方，可你要想想，我……還能怎麼樣呢？更何況這世間的不平事，你是管不過來的。周兄，我勸你一句，行樂須當時。那姑娘投懷送抱，你何苦推出去呢？”
“師兄！不會吧？”李桐光瞪圓了倆眼睛，“你什麼都沒做？我……我不知道，當是笑話你，還是佩服你了。”
“好了，就此別過吧。”黃琦一抱拳，“若是再晚些回去，雖然有岑老跟着，怕會有人發現些端倪。即使知情的，此時多半該開始擔心。我不便久留，兄弟就此別過。改日得閒，我再請二位飲酒。”
“那得是拿貢酒出來。”李桐光拍了拍黃琦的肩膀，看得周賢眼角直跳。
“那便是說好了，我必然要設大宴，以珍藏的貢酒款待二位兄弟。”黃琦笑了一聲，喚過魯小胖，轉身便走。
周賢在後面長出一口氣，抱拳高聲道：“來日再飲，敘朋友情誼。”
黃琦哈哈大笑，一邊遠走一邊揮着手應道：“一定，一定！”
待黃琦走遠，李桐光惋惜地搖了搖頭，輕嘆一聲：“師兄你何苦如此頑固？青春易逝，韶華難留，行樂須當時。師公許是猜到些什麼，才說了不算咱們破戒的話，可見也是有意成全咱們。你當初能說出跟風塵女兩情相悅便是攜手白頭的荒唐話來，我還道你離經叛道，不想卻是這麼因循守舊，循規蹈矩。你這是不知道，那滋味，嘶——嘿！”
“桐光啊，那個時候我之所以跟你說，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是因爲你就生長在這樣的環境。”周賢皺着眉頭說，“你的價值觀裡，錢與肉慾與尊嚴的交易是理所應當的，以女性爲商品也是應該應分的。我不能在矯正你的觀念前就將我的價值觀強加於你，但是也請你不要爲自己的行爲感到自豪，這沒什麼值得驕傲的。”
李桐光愣了好一會兒，見周賢的神色實在是不像是與他說笑，最後只得是點點頭，莫名其妙地應了一聲：“唉，我記住了。”
周賢伸出手來，向着李桐光招了一招：“別光說，哨子給我。”
李桐光一捂自己的袖袋，身子向後傾了一下：“你要幹嘛？”
周賢的聲音毫無起伏，目光卻是十分堅定，手更向前遞了一下：“我讓你把哨子給我，哪來那麼多的廢話？”
若是真的打起來，李桐光不怕周賢，反正師兄弟之間哪怕動了火氣也不會下殺手。那樣周賢不是他的對手。即便是在他理虧的情況下，還不得手，那跑也是能跑掉的。
但是周賢一擺出這樣的神情來，李桐光就不由得想起在學堂第一日，周賢將半塊硯臺塞到他手裡，告訴他“打今兒起，你就用這塊硯臺”的情境。
一年，在學堂的整整一年的時間。即使周賢和李桐光已經成爲了師兄弟，在一張牀上睡着，關係也越來越親密，李桐光在學堂上用的仍舊是那半塊硯臺。那硯臺缺了一半，只能蓄薄薄一層墨，舔筆的時候還要小心翼翼，免得墨汁撒在桌面上。
當時李桐光不是沒向周賢提過，周賢卻是不肯鬆口。
周賢這副神情可說是罕見的，對視了片刻之後，他有些怵了。惡狠狠自袖袋裡掏出竹哨，摔在了周賢的手裡，口中還不得閒：“給你給你，你要去便是給你。小爺我也不見得稀罕！”
周賢捏住竹哨一握拳，指尖在掌心一蹭，就把它捻得粉碎。一攤手竹片和碎屑零散地落下來，周賢沒再說什麼，轉身就走。
李桐光一梗脖子，喚道：“師兄，你走錯了。回客棧不向那個方向。”
周賢回過頭說：“你若是想來就跟來看看。我去陸師叔那裡打攪一會兒，順便也看看郭師兄回來沒有。”
“我不去了。”李桐光擺擺手，語氣略有些不快，“說是關係緊密也好，卻也是沒好到方便日日叨饒的份上。走動得太頻了就該惹人厭了，更何況你掐着正晌午。你想去自去，我吃過午飯後央着師父去校場再過幾手。”
周賢本想在路上將方巾的事情與李桐光說了，可現在這麼一看，李桐光對他說話是帶着火氣的。周賢沒往深處想，沒覺得李桐光還有別的不對，只念着既然李桐光對極樂館如此眷戀，越早毀掉這個竹哨，對他越有利。這是爲了他好。
俗語有云，勸賭不勸嫖，勸嫖兩不交。意思是說，如果一個人賭博，旁人勸誡，賭的人自知理虧，會收斂一些，也懂得告誡的人是爲了他好。而勸一個沉醉於脂粉香氣當中的男子不再尋花，怕是要惹上埋怨，心生怨懟了，便是斷送了交情。
周賢不相信李桐光能因爲這個跟他斷送了交情。在他還沒有越陷越深的時候拉上一把，算是自己這個做師兄的義務。既然他現在滿心不樂意，周賢也不強求，先這麼晾着他。
李桐光不是個蠻不講理的人，也很聰明，自己能想通一些東西。轉回頭來，等他回過味兒了，一定會來找自己賠禮認錯——周賢是這麼想的。
記得黃琦來找的那一天，門房說郭子衿去外地辦案，尚未回到京城，如今不知道回來了沒有。這方巾和哨子，直接交給陸清霜是不是也可以呢？理論上來說也不是不行，畢竟器造司也屬於天靈衛內的編制，陸清霜說話也很有分量。
但周賢覺得彆扭。
兩世爲人，周賢的實際年齡比陸清霜小不了太多，但他到底仍是陸清霜的晚輩，這具身體的表象也不過是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把方巾和哨子遞過去，周賢要怎麼解釋？這些話跟郭子衿好說，對陸清霜可不好說。
他確實在極樂館裡什麼也沒幹，但問題是說出去，誰信呢？周賢自己都不相信。他現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和那個什麼冬雲姑娘有過什麼，但是自己的超我人格不承認這個事實，於是編造了自己是個柳下惠的記憶來自欺欺人。
就這麼糾結着來到了器造司門外，卻見迎面走過來一個人，好巧不巧，正是郭子衿。這可是解了周賢心裡的憂慮。
只是此時郭子衿風塵僕僕，滿臉倦色。她見了周賢強扯出一個笑來：“來啦？”
周賢點點頭，有些擔心：“你這是怎麼了？”
“沒事兒，沒傷，就是累着了。”郭子衿強打了精神，揉了揉眉心，“我剛從永平府趕回來。那兒有個妖人作祟，還織羅了一批黨羽，難纏得緊。我帶着手底下的兄弟忙活了好久。後來日夜兼程壓着賊首回京，今天早上到的，在衛所衙門述職忙活到現在。那什麼，你那琴我還沒幫你問呢，你容我兩天。”
“可不着忙！您現在好生歇着吧。”周賢擺擺手，“我來這兒本也是有事情同你講，也是巧了，正趕上你回來。可我看你這個樣子，我還是明日再來吧，你先回去好好吃點東西，補上一覺再說。”
“哎，無事無事。”郭子衿招招手，“有什麼事情一併說了，也免得你再跑一趟。你說什麼事情，說完了我接着睡覺去不就得了嗎？”
“也對，那就勞煩師兄了。”周賢點點頭。
其實見郭子衿這個樣子，周賢是打心眼兒裡高興。別看她忙，別看她累，她這可就算是從定親這件事裡頭緩應過來了。只有疲憊之色，不見滿目愁容，如此再好不過。別想起來，別細琢磨，等滋味淡了，自然也就不算是什麼事了。
兩人先去給陸清霜請了安，又往後院走。這一遭，郭子衿直接帶着周賢去了她的閨房。
上回郭子衿發狂，把自己小樓一層的傢俱擺設掛畫地板弄得稀爛。可週賢這一番再來，卻瞧不出一點狼狽的樣子。與初見時一樣，處處整潔乾淨，收拾得煥然一新——不對，這個詞用得不對，這裡的東西它就是新的。
分主賓落座，立馬就有丫頭看茶過來。周賢伸手一指，神情上有些好奇。郭子衿笑道：“這丫頭是我師父請的，錢我來付，專門給我幹活。我父親和鄧修遠交好，再用不着我的銀子了，我的俸祿那麼多，使喚的人還是養得起的。”
“你能這麼說話，實在是太好了。”周賢輕嘆一聲，靠在椅背上拍了兩下扶手，笑着搖搖頭，“我還道與你說話要小心謹慎些，切不可提起令尊令慈，也不能講那樁婚事。如今你自己可以無所謂地開口，可見你已然不把這些事掛在心裡了。師兄心思之通達，實在是令周某佩服。”
“說起來這件事，我還要謝謝你和桐光。”郭子衿苦笑一聲，“你們也是好大的膽子，曉得了這事徑直來尋，也是讓我嚇了一跳。若無你們的開解，我怕真的就嫁到鄧家去了。”
“是師兄你自己早有打算，無非是在你需要的時候推了你一把，讓你邁出那一步而已。”周賢搖搖頭，“這件事成與不成，主要是在你自己。若說旁人居功至偉的，更輪不到我和桐光，得是說陸師叔願意站在你身後，你想做什麼，都有她支持着。”
“這個是自然，你們卻也是不能不謝的。”郭子衿微微點頭，“這種恩情不是口頭上感謝就能償還的，我也不細說了。卻說說你來尋我是有什麼事吧，說完了我好去睡覺。”
提起這事來，周賢神色一肅，道：“郭師兄，這件事說了，我怕你就睡不着了。你可還記得，我們師兄弟二人初到京城的時候，結交了一個非富即貴的公子哥，始終不願意透露自己身份的人，叫黃琦。”
郭子衿思索片刻，點點頭：“我想起來了，你們跟我說過這件事。還說，讓我有機會去查一下這個人到底是誰。可是京城高門大戶，也唯有鴻臚寺少卿大人姓黃，但他卻沒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孫兒。即便是有，也不可能養成上街都不帶銀子的性子。是故一直也不知道這人是誰，我懷疑‘黃琦’是個化名。是他有什麼問題嗎？”
“他沒有什麼問題，他的身份我已經猜得大概——或說可以確認了。”周賢說，“他確實是大富大貴之人，富貴得你我都無法想象。當然了，這不是事情的重點。重點是昨日裡，他帶着我和李桐光，去到了蟒山一個叫極樂館的所在。”
“蟒山裡面不就是荒山野嶺嗎？有什麼極樂館？”郭子衿有些疑惑，“我在京城住了這麼多年，京城周遭我都摸遍了，也沒聽說過有極樂館這麼個地方。莫不是他帶你們去了別處，而後仗着你們是外地人，說些瞎話與你們聽。”
“非也，確是有一處極樂館。”周賢擺了擺手。
“奇了怪了，我從未聽說過。”郭子衿用指節一下下叩打着桌面，“更何況聽名字，那也不是什麼正經的地方。老實交代，那是個什麼地方，你在那兒都幹了什麼了？”
“我幹這個了……”周賢伸手往袖袋裡面一掏，把方巾和竹哨摸出來，一併拍在桌子上，“師兄，你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