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諍言垂首站在岑秋風身側,岑秋風面前的桌上,擺着周賢炮製的蠟丸。
這蠟丸已經被掰開揉碎地解剖開來,內裡一清二楚。這是個嵌套結構的蠟丸,有一大一小兩層。裡層是水和生石灰,用桐油紙分隔着。兩層蠟丸的中間填裝的是油料含量很高的桐油,以及泡在桐油裡的白磷。
靜止時,這還算是個安全的裝置。桐油紙的特性保證了生石灰和水的隔絕,而桐油也保證了白磷不會和空氣接觸,沒有了自燃的風險。到用時一捏,或者是通過劇烈的碰撞,將最內層的桐油紙,和最外層的外殼同時弄破就可讓其發揮威力。
水和生石灰會發生劇烈反應,迅速發出熱量。而高油量的桐油燃點很低,當裡層有蒸汽逸散出來的時候,桐油和白磷就會發生爆燃,進而起到殺傷的作用。
看得出,周賢在製作這種殺傷性武器的時候還是個很剋制的,白磷的用量不多,否則憑藉着桐油的依附性,在更大威力的爆燃發生之後,很可能會在竹林裡引起火災。
“這孩子不愧是你的弟子,闖禍的本領也是一等一的。”岑清風捋着長髯笑道,“你與幼清當年闖下的禍事哪一件不比這樁要緊?在我看來都是小孩子打架,沒什麼稀奇。”
“師父您就給弟子留些顏面吧。”孔諍言苦笑一聲,“只是我有些疑惑,賢兒是從哪兒學來的這些本事。這東西看起來,就像是當年討逆軍裡,‘霹靂火流星’一樣。雖然用料粗糙簡單了些,也沒有火藥用在裡面,但卻實就是那東西。”
“他是幼清的孩子,在軍帳中出生的,怎樣我都不覺得稀奇。”岑秋風搖了搖頭,“這件事你要妥善處理,文言那邊也由你吩咐吧,千萬別漏了馬腳,惹人起疑。再者就是也多敲打那孩子兩下,別以爲不認名字便萬事大吉了。好些東西不能展露。他聰明得緊,一點就通。”
孔諍言行了一禮:“弟子記得了。”
岑秋風微微頷首:“那你便回吧,天晚了,我也要歇息了。”
“弟子告退。”
……
周賢還不知道自己利用初中化學知識製造出來的危險品給自己惹下了多大的麻煩,他現在也無暇顧及其他,只能是趴在牀上長吁短嘆——屁股疼,特別疼。
這哪是懲罰?分明就是上刑!
他也沒辦法跟自己師父爭辯說體罰解決不了問題,反正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體罰似乎能解決絕大多數問題。
更讓他覺得不舒服的是,李二狗,不,李桐光趴在他旁邊,在一張牀上。
事情是這樣的。李桐光拜了方丹爲師,自然要從學館的大通鋪裡面搬出來,到孔諍言的小院裡居住。但是孔諍言的小院裡面已經沒有多餘的房間了,只能暫時讓李桐光跟周賢擠在一起。
其實,不算擁擠。周賢的這張牀就算是睡兩個成年男子也綽綽有餘,只是周賢覺得有些彆扭罷了。
“師兄……睡了嗎?”李桐光小聲問。
青要山帝隱觀一門是按照入門先後論資排輩的,李桐光拜師晚於周賢,所以即使他的年紀比周賢大,卻仍是師弟。
周賢偏着頭,沒搭理他。李桐光不死心,又問:“師兄,睡了嗎?”
周賢嘆了口氣,道:“睡了。”
“睡了還能說話?”李桐光笑了一聲,“師兄你之前不是說過,我認輸了,你就把放火那本事……就是……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你說說唄。”
周賢千算萬算沒算到,這李桐光還是個話癆。他翻了個白眼,說:“氧化鈣遇水發生劇烈反應,放出熱量,生成氫氧化鈣。暴露在空氣中的白磷,在約三十攝氏度時會燃燒,充分燃燒生成五氧化二磷,不充分燃燒則生成三氧化二磷。”
“啊?”李桐光聽得是一頭霧水,“師兄你說的這都是啥呀?你念經呢?”
“這是知識。”周賢語重心長地說,“我比你個子矮,比你力氣小,比你年紀輕。我爲什麼贏了呢?因爲我有知識。子曾經曰過:‘知識就是力量。’”
周賢這邊跟李桐光吹牛,門卻悄悄開了。方丹端着兩碗湯走進屋裡,燃了燈,笑道:“哪個子曰過這樣的話?”
周賢扁了扁嘴,說:“不是咱們中國的子曰的,是外國的子曰的。這個子叫弗朗西斯·培根,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和散文作家。”
當然,周賢是不會說培根現在還沒出生的。
“你都讀過些什麼書啊?”方丹笑了一聲,拿過兩個小凳擺在牀頭,權當作桌子來用,把兩碗湯放到了周賢和李桐光的面前,“今日裡都捱了打,給你們準備些湯,能止疼的,喝了好睡。喝完就放下吧,明早我再收碗。”
“謝謝師孃。”周賢咧嘴一笑,捧起來就喝。很失望,還是素的。青要山什麼都好,就是飲食太素了,周賢是個無肉不歡的人,這裡的飲食不大對他口味。但畢竟是宗教場所,有一些戒律規矩也是可以理解的,穿越過來有飯吃就不錯了,還惦記什麼呢?
李桐光學周賢的樣子謝過了自己師父,方丹已經走出門外了。
“師兄,我有個問題。”李桐光神色一肅,“你管你師父的妻子叫師孃對吧?我管我師父的丈夫叫什麼呀?叫師公,還是叫師丈、師爹?”
聽李桐光說這話,周賢差點把喝到嘴的湯噴出去:“咱們呢……應該管觀主叫師公,是師父的師父。而師丈,是民間對於德高望重的大和尚的稱呼。至於師爹……呵呵……”
“你別笑我,你告訴我,我該叫什麼啊?”李桐光有點急了,“好師兄,算我求你的。要不然我叫不上人,多彆扭啊。”
“叫師伯。”周賢收了笑,說,“師父師孃兩人,平時以‘哥哥’‘妹妹’互稱,他們兩個又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你叫師伯,無論如何是不會錯的。還有,非要嚴格來說的話,在這山上面對坤道,不應該有師姐、師妹這種稱呼,都應該叫師兄師弟,統稱都叫道爺。道姑是道教本身不用的非正式稱呼。長輩的就叫師叔、師伯。你可別弄個師姨、師姑出來。”
“哦,我明白了。”李桐光點點頭,把頭探到牀外頭去喝湯。
周賢卻是聊起了興致,問:“你怎麼就不懂得收斂點兒呢?我不是說你現在啊……我是說,你剛到山上來的那幾天,裝也能裝幾天乖孩子吧?你始終這樣,誰敢收你爲徒啊?”
“我師父說是看上了我的闖勁和磊落。”李桐光一梗脖子,反駁了周賢一句。
“那你之前是怎麼想的呢?”周賢又問。
“之前……”李桐光放下碗,說,“之前我覺得,可能沒人會要我。”
周賢沒追問,他等着李桐光自己開口。這種事李桐光自己要是不願意說,他也不好多嘴。
“我年紀太大了,這世上都說十二歲不修行靈根就斷了,你看除了我師父,還有誰要我了?”李桐光抿了抿嘴,“是觀主帶我回來的,我就住在青要山外的鎮子上,來來往往修士見得多了,沒有那個是願意收一個小混混做弟子的。”
“那觀主爲什麼會帶你回來?”周賢有些好奇。
“觀主見我跟幾個孩子打架。”李桐光撓了撓頭,“他說我能一個打三四個,是個好苗子。我跟你說,他們那幾個不是人!欺負一個傻子算什麼本事,往傻子身上撒尿有多光彩嗎?”
周賢點了點頭:“想不到你還有幾分俠氣。”
“那是,我最想成爲的就是懲奸除惡的大俠。”李桐光雙臂一振,趴在牀上擺了個姿勢,“最好是能成爲威風凜凜的天靈衛,既有身份,又能懲惡揚善。聽說天靈衛百戶三年的俸祿就能在京城買一棟小宅。那可是京城!”
周賢笑着搖了搖頭:“你知道,你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嗎?”
李桐光搖了搖頭:“不知道。”
“‘桐葉晨飄蛩夜語。旅思秋光,黯黯長安路’。”周賢爲其解釋道,“這兩句話出自宋代詩人陸游的《蝶戀花》。當時他被驅離廟堂,不得抗金之志,心灰意冷。‘早信此生終不遇。當年悔草長楊賦’,是說‘早知道這輩子不能得到重視,我當年又何必煞費苦心進言’。他看透了朝堂的黑暗,對當年自己一腔熱血空撒而感到憤慨。你師父給你起這麼個名字,就是想要讓你遠離朝堂啊。”
李桐光覺得有些迷糊:“我師父當真是這麼個意思嗎?”
周賢晃了晃腦袋,笑道:“未必。因爲我也不知道師孃是怎麼想的,我就是憑着這兩個字胡說八道。天下間帶這兩個字的詩詞說不得有多少,又或者你師父自有些什麼考量。我不過就是和你玩笑,你千萬不要當真。睡吧,明天還得上學堂呢。你要是真想知道這倆字是什麼意思,你自己去問你師父好了。”
李桐光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去熄燈。”周賢沒給李桐光太多思索的時間,踹了他一腳。
李桐光一愣,說:“憑什麼?”
周賢一咧嘴:“就憑我是師兄。你可是說過,什麼事都聽我的。”
李桐光哼唧了兩聲從被窩裡鑽了出來下了地,周賢看着搖曳的火苗熄滅,長嘆了一聲。心想:這還真找回點當年在大學宿舍裡開臥談會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