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件事如果不是周賢和李桐光兩人向孔諍言自首的話,不應當這麼快事發。但芙蓉莊緊挨着青要山,鎮上民衆與山上往來密切,這事情早晚有敗露的時候。不如爽利些,明說了自己就是打人泄憤了去領罰。長痛不如短痛,這倒也算個磊落。
值不值當呢?李桐光覺得值當。雖然他現在手心腫得都握不上拳,還要在王靈官像前長跪到晌午,但一想到那夥計被他們師兄弟兩個痛打一頓之後,扒光了扔到街上的狼狽樣子,他還是想笑。回山上捱打又沒人看見,這有什麼不值當的?
他倒是覺得挺對不起周賢。周賢跟這件事本沒有關係,是爲了幫他才挨連累。
但是周賢沒把這事兒太放在心上,他慫恿李桐光報復那個夥計,也存着自己心思。
打從步入煉精化氣境界以來,周賢能清楚感覺到自己的變化,力氣越來越大,血氣越來越充盈。原本需要爬上許久的山路,往來也變得很是輕鬆了。可究竟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周賢自己心裡也沒譜。他在內門接觸到的都是修士,難以和之前的自己對比參照。正巧撞上李桐光這事,手就癢了。
更何況這夥計本就不是什麼善茬,他羞辱過李桐光,師兄弟兩人再羞辱回來,無非是一報還一報。
看着那香燒了許久也沒落下幾粒灰來,周賢心裡暗歎,它似乎真的能燒到晌午。要說提前離開,周賢和李桐光都不敢,有主掌靈官殿的執事和其弟子在靈官殿前後活動,這兩個受罰的新科弟子不敢不老實。
靈官殿不在帝隱觀的主建築羣裡,而是在通往主建築羣的必經之路上,是這條路上的第一座大殿。殿內供奉的是道教第一護法神,王靈官。民諺有“進山不進山,先拜王靈官”的說法,指的就是靈官殿。
別看這王靈官算不上威名赫赫,本事可是不小。據周賢所知的,在《西遊記》原著的描寫裡,孫悟空未能打上靈霄寶殿。在通明殿裡,就被這位護法神攔下,打了數百個回合不分勝負。直到雷神三十六將和如來趕來,孫悟空也沒能奈何王靈官。
僅從《西遊記》的描寫中來看,王靈官的本事似乎不下於孫悟空,伯仲於二郎神。
事實可能也確實如此。
王靈官乃是道教五百護法尊神之首,號“都天大靈官”,全稱“先天首將赤心護道三五火車王天君威靈顯化天尊”。
說起王靈官來,他成仙的故事很是有趣。
這王靈官本名王惡,是湘陰城隍廟的城隍。當地百姓愚昧,上供童男童女以爲血食。恰逢得道高人薩守堅真人得見,以雷火焚其廟宇,將王惡燒成了火眼金睛。
王惡不服,上奏天庭,玉帝敕賜其金鞭一條,慧目一隻。許他隨在薩守堅真人身後,若真人有半點逾矩作惡之行,王惡可當場把他打殺。
結果王惡跟隨薩守堅真人十二年,未曾發現真人半點錯處,大爲動容,遂拜薩守堅真人爲師,由真人改名王善。
後來師徒倆個同入天庭,王善先做了“雷部三五火車雷公”,後被擢予靈官之位。
王靈官有糾察天庭神明與人間修士的職能,孔諍言與方丹罰師兄弟兩人在此跪香,有讓他們在神將面前言明錯處、悔悟的意思。
“哦,又是你們兩個小傢伙?”一個溫潤的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來,“這是在跪香?犯了什麼錯?”
周賢和李桐光兩人一同回過頭去,卻是見一個穿着天藍色滾銀邊八卦法衣的白髯老者站在他們身後——不是觀主岑秋風又是哪一個?
兩人連忙齊聲道:“見過師公。”
孔諍言與方丹都是觀主的徒弟,在不大正式的場合,兩人不必稱呼他爲觀主,叫師公顯得親近些。
打過了招呼,周賢將兩人在這裡跪香的緣由一五一十說了,岑秋風聽後哈哈大笑,他扯過一個蒲團,盤坐在了師兄弟兩人之間,正對着王靈官的神像,輕嘆了一聲:“年少輕狂,理當如此。可切莫把這種事視爲常態。你們都是邁入了修行之道的煉氣士了,尋常人不是你們一合之敵。恃強凌弱,非仁者所爲,非求道者所爲。”
“謹遵師公教誨。”周賢苦笑着應了聲。李桐光連忙補了一句:“我也一樣。”
“少年人初窺修行門徑,心氣有些浮躁,在所難免。”岑秋風笑道,“那便聽經,化解一下心裡的燥氣吧。”
岑秋風說完也不待兩人反應,擡手一揮,一本供在桌前的經書落在了他的手裡。周賢看清了封皮,那是一本《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全經不過五百九十一字,卻算得上是道教煉養術的總綱。從文題來粗略理解,這是一本講述以“清靜”法門澄心遣欲、參悟大道的經書。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岑秋風的聲音不大,語速平緩,卻是每一個字都印到了人心上一樣,周賢只覺得渾身上下都通透了一番,所有的繁雜心虛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朦朧間似乎有光華,隱約從岑秋風的身上透出來,逸散開,氤氳在整座大殿裡。
這篇經書不長,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岑秋風就誦完了一遍。但他並沒有就此停止,而是緩緩將經書翻回第一頁,繼續用那低沉緩慢的聲音,唸誦這本經典。
一開始只有周賢和李桐光在聽,接着很多觀內的修士、道人,都放下了手邊的事,在大殿中或跪或坐或立,垂首聽經。再然後便是有前來上香的信徒香客,在殿外駐足,聽岑秋風誦經。到最後,甚至有很多飛禽走獸來到了靈官殿裡,對人不躲不避,飛到樑上,臥在地上,靜而聽經。
周賢在這一刻受到了莫大的震撼,比孔諍言帶他御劍飛行遨遊天際還要震撼。雖然震撼,但周賢卻感覺不到自己的情緒有什麼波動。這就是岑秋風誦經的力量。
這種從感染到動物,平靜心靈的手段,是他聞所未聞的,這已經超乎了他的想象。天地間的靈氣不再對他有任何相應,不過是隨着岑秋風誦經的節奏,從他的身體裡來了又去,和外界的靈氣做着一樣的律動。
就好像在這一刻,岑秋風就是這片天地靈氣的主人……或說岑秋風就是這片天地本身更爲確切!
這就是煉虛合道境界修士的神通嗎?
就在周賢思索的時候,一隻黑貓蹣跚着來到王靈官像前,它先是凝視了這位持風火輪、擎金鞭的護法神片刻,又轉來到了周賢的近旁,緊貼着周賢的膝蓋蜷起了身子。
而隔着衣物傳來的刺骨冷意,激得周賢打了個哆嗦。
這隻貓有問題,這種感覺周賢並不是第一次經歷,他曾在面對煞羆屍身上冒出來的騰騰煞氣時,體會過這種感覺。
這隻貓,是妖精,而且是一直很邪性的妖精!
不僅周賢一個人發現了這個問題,殿中不少修士的目光都移到了這隻貓的身上。他們不是才入門不久的周賢,這隻貓走進來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數名修士的氣機鎖定,若是它有絲毫逾越之舉,便會被誅殺當場。
岑秋風不可能沒有發現它,但觀主仍舊不急不緩地誦經,並未理會它,修士們也就沒有出手,只是垂首聽經。
周賢跪得更直了,雖說在岑秋風的誦經聲裡,他感覺不到太大的恐懼,但他仍舊不願讓這個可能有些危險的傢伙與自己接觸得太緊密。可這隻黑貓就像是認上了周賢,稍微離開半分,它便蹭過來一寸,將自己的整個身子都緊緊挨在了周賢身上。
周賢欲哭無淚。他上輩子只恨自己不是人形貓薄荷,能吸引各種流浪貓的注意。可不想這一世引來的第一隻貓,是個頂危險的妖精。
不過既然岑秋風不對它出手,那便是它沒什麼威脅。一個渾身煞氣的妖精敢到青要山上來,已經是很荒唐的事情了,岑秋風肯縱容它,說不定內中有什麼隱情。
隨着岑秋風一遍又一遍的誦經,周賢感覺那貓妖身上的寒氣居然一點點輕了,那貓妖原本糾結的眉眼,也漸漸舒展開來。周賢忍不住伸手在貓身上擼了一把,貓妖居然發出了滿足的呼嚕聲。
看來,它也不過是想到這裡來聽經罷了。
周賢笑了一聲,又多擼了兩把——唔!好萌!
待岑秋風誦經的聲音停了,那貓妖忽然淒厲地嚎叫了一聲,又一次弓起了好不容易舒展開的身子。周賢手上一痛,縮回來時竟是掛了一些霜。不聽經,煞氣就復發了嗎?
幾位修士聽到貓妖的嚎叫,上前幾步,卻被岑秋風揮手攔下了。岑秋風笑着對周賢說,賢兒,我看這靈物與你有緣,你便好生照顧吧。
言畢起身,不理會周賢滿臉詫異的神色,岑秋風反道:“你們兩個小傢伙還跪着幹嘛呢?還不回去?”
周賢和李桐光一同擡頭看罰香,發現本應燒到晌午的香,不知何時已經燃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