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這個人實在是太賤了——在場甭管是煉氣士,還是文武百官皇親貴胄,都達成了這個共識。
看得出來,這是個仁義的人,願意成全自個兒兄弟。要知道,財是動武的鋼刀,利是鬩牆的根苗,即便是一母所生一父所養的親兄弟,在功名利祿當前的時候,會不會反目成仇尚且兩說。周賢和李桐光是師兄弟,能將前程拱手相讓,這周賢可稱是豪氣,再沒有比這大方的了。
讓是讓了,卻偏偏要這麼讓。非要三拳打下去,戲耍自家兄弟一番。當時擂臺上是個什麼情形?可瞧得分明,周賢喊出那句“我認輸”的時候,李桐光臉上一點兒喜色都瞧不見——整一塊兒麪皮全都發青,咬牙切齒,恨不得要打死自己師兄。白捱打,周賢本就有認輸的打算,卻仍是要在擂臺上佔這麼一點小便宜,他圖的是什麼呢?
有的那些個名門大派的前輩高人,教訓自家弟子:能活得像周賢這麼灑脫,你這輩子就算成了。
爲什麼?煉氣最重要的在煉心。雖說這排在前三十九席的都各有封賞,但肯定是越靠前許下的東西越好,能這麼輕易放棄,這就是不執着於外物。與此同時,考慮到弘武大會是這麼嚴肅一個場合,他還敢在大庭廣衆之下當着當今天子與文武百官開這麼一出玩笑,說明他心思通達灑脫,不拘於世俗禮法。
甭管是哪一門哪一派,心氣兒高到這個份兒上,之所以還不突破,差得可能就是一場大機緣。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此子能行非常之事,必然是非常之人,將來江湖上必然有他周賢這麼一個名號。
周賢當真像他們說的那樣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周賢自己都想不明白。
如果要是跟李桐光或者張弘艾遇上便投降,這件事到第三場剛開始的時候,周賢就計劃好了。他本就不願意與同門爭這一份功名,捨去就捨去了,沒什麼可惜的。
自岑秋風給他介紹了魏康之後,周賢更是堅定了這個心思。先入爲主,他得以周賢的身份,給大家留下足夠深刻的印象。在弘武大會上玩這麼一出,既成全了自家師弟,也達到了給別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目的,何樂而不爲?
現如今坐在高臺上,往文武百官的方向望去,文班之首就是魏康。可是周賢沒有李桐光那樣的目力,離得這麼遠,已然看不清楚了。先前他也見過魏康不少次,同天節的時候,弘武大會開典的那一天,都見過。可都基本上是在這個距離上,根本見不得容顏,無非是個模糊一點的人影子。
見魏康的那天,周賢確實是嚇壞了,也沒多想什麼。現如今,心氣兒平下來再思量,這魏康不見得是那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他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不假,但是他推廣的政令,變更的法條,每一樁每一件都是爲了大林朝的百姓好,若是沒有魏康,大林如今不會如此富庶繁榮。
看着魏康當政起到如今這些年推廣的政令,周賢都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同自己一個世界穿越過來的,怎麼就這麼大膽,又這麼精準呢?
反正周賢是有自知之明,甭管魏康是不是穿越的,他做的這些事情,周賢來不了。異地處之,周賢絕對做不了這麼多利國利民的實事。
更何況,岑秋風當初就跟周賢說過,他跟魏康的私交還算是不錯。岑秋風的性情,周賢不敢說摸得精準了,但是自己師公的爲人,他還算是清楚。如果魏康真的是十惡不赦之徒,岑秋風不會許他要走那幅畫。
岑秋風心裡一定也很苦吧……周賢不由得想,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是自己的好友,起兵勤王要剷除奸佞的是自己的兒徒。他在中間幫着那頭都不是,這是國事,是天下大事,他不能摻雜什麼私人情感。
可又因爲他尷尬的身份,無論他想幫着哪一頭,都不合適,只能是關起門來假裝什麼都看不見。耳聽得那一聲“時辰到,開到問斬”,聽得砍刀落在脖頸上,鮮血漫灌的時候,他有沒有落淚?
周賢不忍心問。如果要是沒有落淚,他就不必收留周江遠在帝隱觀。包藏判王遺孤,這是多大的罪名?便是發兵來剿青要山,從法理上也能說得過去。
旁人都不知道周賢在想什麼,只覺得周賢現在這個大爺似的攤在椅子上,雙目無聲遠眺他方的姿勢,看着那麼可恨。
尤其是李桐光,險些咬碎一口鋼牙,嘎吱嘎吱來回地磨,就像是準備磨快了,咬斷周賢這一身骨頭。
“咳!”孔諍言看不下去了,“賢兒啊……”
周賢聽見聲音,連忙坐得端正了,身子稍微前傾,湊到孔諍言旁邊,輕聲應了一句:“師父,什麼事兒?”
孔諍言微蹙眉頭,苦笑一聲:“唉……你呀你呀,你讓我說你什麼是好?你想退便退,即便是不退,在這種情況下,爲師也不會怪你什麼,你何苦戲耍桐光?”
“那不行!”周賢撇着嘴,拿眼角掃坐在旁邊的李桐光,“我讓着他,那是我吃虧了,我得換個地方便宜找補回來。我不稀罕他請我吃飯,他能有幾個錢?讓他請福天樓,他也請不起呀。話又說回來,他將來是要留在京城的,您二老身邊可就只有我一個兒子伺候了,他那份活以後都是我幹,我得先出出氣。”
李桐光聽不下去了,啪——伸手一拍周賢肩膀:“師兄,咱們說叨說叨。你讓了我,這恩情我不會忘。咱們倆不是一奶同胞,可就如親兄弟一樣。該怎麼對待親哥哥,我就怎麼對待你。你送了我一份前程,這種大恩大德我還能不記下嗎?可一碼歸一碼,等回頭我傷養好了,咱們兩個擺開架勢,切磋切磋。”
“別鬧了,”方丹笑着說,“你們兩個都不是省心的東西。賢兒,你也是。這可是弘武大會,多嚴肅一個場合?當今聖上還在場呢。你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可是問過聖上的,你不單是戲耍了桐光,還戲耍了全場的人。皇帝看了你這個把戲很開心,這也就算了。若是龍顏震怒,打你個怠慢之罪,你可如何是好?”
“我記下了。”周賢點點頭,“讓師孃擔心了,是我的錯。賢兒回去自去找戒律門首座執事領罰。”
“還鬧!”孔諍言“噗嗤”一樂,“我便是戒律門首座執事,再說混話,回頭你來找我領罰,我如你十歲時一樣按在凳子上抽你大腿!”
“兩位師伯且慢着罰他。”這時候張弘艾插了一句,“我有一事不明,要向我周師弟領教。”
周賢一愣神:“弘艾師兄,你不必這麼客氣,有什麼想說的就儘管問,你我之間用不上‘領教’這個詞。”
“好,那我就問了。”張弘艾點點頭,眯起眼睛來,“周師弟,你說的桐光他請不起的福天樓,是我知道的那一家嗎?”
周賢一拍巴掌,心說完了。李桐光跟周賢一對眼神,也一攤手:戲沒得唱了。
本來他們倆說好了,趁着張弘艾許給他們,要帶着他們去京城最好的酒樓吃上一頓,那他們自然就瞄着福天樓了。當初郭子衿就是這麼坑他們倆的,他們倆這回找着機會,坑張弘艾一下,心裡多少也平衡一些。前幾日第二場考驗的時候,他們把福天樓這名字透給張弘艾了,張弘艾仍舊是大包大攬,倆人都以爲成了。
沒想到就這時候,周賢說漏了嘴。聽話聽音兒,張弘艾打他們聊閒天的話縫裡頭聽出不是來了。
雖然師兄弟二人沒回答,但是看他們倆的表情,張弘艾還能不明白嗎?
“好啊,憋着害我呢!”張弘艾一拍手,“你們這是打算一頓飯就讓我傾家蕩產?”
“你還得了一件好法寶呢?”周賢指着張弘艾腰間的佩劍,確切來說是指着那個劍鞘,說道,“你自己說的,京城裡的館子隨便我們師兄弟二人挑,還要請上陸師叔和郭師兄。”
張弘艾聞言,神色一黯:“二位師弟,你們的法器保住了,我這件法器卻終歸是要還回去的。”
周賢和李桐光想了想,確是纔想起來,陸清霜跟他們做下了約定。若是能進得前五,這法器自然就可以留下,算是陸清霜對他們的獎勵。可若是進不得前五,這法器就要還回去,等他們什麼時候突破到了煉神返虛的境界,能完全發揮出法器的威能了,再到陸清霜那裡去取。
這些日子以來,陸清霜打造的法器,用得實在是太順手了。以致於都讓周賢和李桐光忘了,如果進不到前五名,這法器還要還回去這件事。現如今,周賢和李桐光都在前五,張弘艾可是止步於前十了。
“哎……這種事……”張弘艾是真心愛這件法器,周賢也看出來了,不知說什麼是好,“實在不行,我們幫你去跟陸師叔說說項說項,也不是什麼……”
“這法器的材料本就是我湊出來的,不用還了。”陳文言忽然發話了,“難得我的徒兒有這麼上心的東西,還回去幹嘛?她若是來找你討,你要她來找我。”
陳文言說話的時候揣着手,頭也不擡。他坐在這些小輩們前面一排,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看見他兩條腿在椅子下面晃——這椅子太高了,陳文言的腳挨不着地。
“你這是想明白了?”方丹開着陳文言的玩笑,“你不是說準了一輩子都不跟她說話了嗎?”
陳文言仍舊是低着頭,一句話不說。
孔諍言一拽方丹的袖口,衝着方丹微微擺手,稍微拔高了一點調門,指着場中:“妹妹你看,下一場要開始了。”
這一擂的主考換成了蘇建義,兩邊站着的是單無憂和少林的和尚一興。
一興不是尋常武僧那種大開大合的剛猛路子,他的法器是一串佛珠,一共一百零八顆,據說是代表着一百零八種不同的愁苦。人生在世,有這麼多苦難,需時常盤磨,以明心鏡。
單無憂對着一興點點頭:“我叫單無憂。”
一興和尚雙手合十,行了一禮:“彌陀佛,小僧一興,見過單施主。”
單無憂抿着嘴脣,搖了搖頭:“我不是施主。我不信佛,也不曾到廟裡燒香,更沒有佈施過少林,所以我不是你的施主。”
“行世路者,皆爲我施。”一興和尚開始打機鋒,“銀錢是佈施,布帛是佈施,一粥一飯是佈施,一句話一個眼神也是佈施。今日施主與我切磋神通,印證小僧所學,自然也是佈施。小僧稱呼您爲單施主,再合適不過。”
“可我不喜歡你,不想向你佈施。”單無憂微微搖頭,“你瞧着沒有人氣兒。”
“施主可是不喜歡和尚?”一興笑着問。
“也不是,我認識幾個和尚,對我也很照顧,我與他們也是親近的。”單無憂繼續搖頭,“我只是不喜歡你。”
“哈哈哈,無妨無妨。”一興倒是很豁達,“人活一世,喜歡自己喜歡的,遠離自己不喜歡的,就已經很難得了。即便是佛陀,都有人誹謗,我不過一個小小的沙彌,不當人人都喜歡我。施主不喜歡我,必然是因爲小僧有所缺。您指出小僧有缺,便是與我佈施了,請受小僧一禮。”
說着,一興雙手合十,又打了一禮。
單無憂不說話了,向後退了一步,人就消失不見了。她剛剛站的地方,生出一個嫩芽來,不過須臾之間,長成了一棵健碩的楓樹,緊接着青草鋪開,蔓延整個擂臺,奇花異草爭相吐芳。
“原來如此。”一興微微點頭,也不見他焦急,反而是打了一個五心朝天坐,在草地上坐了下來,開始唸誦經文。脖子上掛的那串兒佛珠,顆顆吐露毫光,緩緩向上升起,飛到他腦後,綻成一個圈,緩緩盤旋。
“這什麼意思?”李桐光呲着牙,“他們這是在鬥法嗎?”
“對。”岑秋風放下了茶盞,“他們現在就是在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