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行四人排成一列,打頭裡走的是錢先生。他對這密道當中的機關消息都很熟悉,若是無他在前領路,一行人若是不想用暴力手段破去密道,一時半會兒可走不出去。
緊隨在錢先生身後的是李桐光。手裡拎着一杆長槍,尖衝下,還有血從上面滴下來呢。
再之後是周賢,周賢身後,綴着朱載堉。
這條修在京城地下的通道,即便狹窄逼仄,僅容一人通行,也不難想象這是個很艱辛的工程。
道理很簡單。這個密道的入口距離西四牌樓不過三條街,雖然在一個死衚衕裡,瞧着還算隱蔽,可終歸是在鬧市之中。白天修,來回運土要怎麼解釋?晚上修,那響動必然會驚擾四鄰。真有那個好事的告到官府去,又該如何?
更何況這條密道足夠長,走了許久還沒有到盡頭。七拐八繞不說,還有許多真真假假的岔路,有些地方修着機關,有翻板轉板梅花板,三尺多長鐵釘根根上豎,就安在坑裡。尋常人失足落下,必死無疑。
這條密道是誰修的?究竟是用來幹什麼的?周賢心中好些疑惑,但是不便開口。他在心裡暗暗計算着這條密道有多長。
這不是很難的事情。周賢平時心跳是每分鐘七十六下,他把手搭在脈搏上,就可以計時了。心思不用完全放在這個上面,查數耗不了多少腦力,分神無妨。
這個計時實際上也可有可無,只是周賢想找一個參照。李桐光是個體修,身高體健步伐紮實。他練的輕身功法就決定了,他每邁一步都是等距。周賢以前好事與李桐光開玩笑,拿尺子量過,是一尺單八,不長不短。
越是這麼算,周賢越是心驚,心說這密道是好大個工程。
若不是他們跳下來的時候還不深,周賢都要懷疑這密道要穿過城牆了。不過這是斷然不能的。城牆在地面下的基礎可不是開玩笑的,更何況皇城附近還有護城河,這密道怎麼挖,終歸得避開水脈。
又走了一炷香的時間,前不見盡,後無有門,錢先生卻是一敲牆壁:“咱們到了。”
說完也不理,口中唸誦法決,伸手在牆面上一推。這牆面驟然反轉,露出一道門來,門後是向上攀登的階梯。
周賢心裡有了計較,這是在京城展開了地道戰吶。這迷宮一樣的秘道,出入口一定不止一個。長公主真是好本事。到這時周賢心裡頭也有點犯嘀咕了,長公主究竟是想要幹什麼呢?莫非當真如周穆宣所言一樣,她有稱帝之心嗎?
李桐光面上也是驚異之色,想來他先前也不知道將會來在何處。周賢回過頭去瞧了瞧朱載堉,見朱載堉還是那副平靜的神色,兩隻手都收在袖子裡背在身後,閒適得好似飯後遛彎兒一樣。
錢先生道了一聲“隨我來”,邁步向前,幾人緊隨其後。出了密道,別有洞天。
密道的出口修在一個涼亭裡,涼亭就在一座花園之中。這花園不大,卻是十分雅緻。曲徑通幽移步易景,好生精巧,必然是出自名家之手。
四下無人,家奴院工不見半個,周賢心中疑惑,便是開口問道:“錢先生,此乃何處?莫非是長公主閣下的歇館別邸不成?”
錢先生未曾開口,朱載堉卻是輕笑了幾聲:“非也非也,這地方我曾來過的,印象頗爲深刻。”
這話裡有話。周賢眉頭一挑:“朱前輩,可是有何不妥?”
“當然不妥。”朱載堉捏了一枚鐵算珠在兩指之間,伸到了錢先生面前,“這位錢先生,還得勞煩您解釋一下,爲何把我們帶到忠文王府來?”
“啊?”周賢和李桐光一同驚呼一聲,血都涼了。
纔出虎口,又入狼窩,這真是再兇險不過。忠文王魏康說起來是周賢的殺父仇人,世上容不得他的可不僅僅是當今的皇上,還有這位忠文王呢。
李桐光性子急了一些,長槍一轉,已經抵在了錢先生的咽喉上:“錢先生,長公主平素對你不薄,我也拿你當朋友。我來問你,朱前輩所言是真是假?若是真,你若是不說出個子醜寅卯來,我認得你,我手裡的大槍不認得你。”
錢先生深吸一口氣,伸出兩根手指來輕壓下長槍的槍尖,沉聲道:“諸位,我明白各位即便修爲不俗,此時卻仍若驚弓之鳥,草木皆兵,但還請細作思量。鄙人如若有心加害於世子爺,那麼在離開法場之後,尋見桐光兄弟你之前,是最恰當的動手時機。當時世子爺手中沒有兵刃,對我又不設提放。爲何我要捨近求遠,來在此處呢?”
李桐光又把槍尖挑回去一些:“照你的說法,陛下當初也可以在青要山就要了我師兄的命,爲什麼要把他留到今日,在法場上斬首呢?誰知道你與魏康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勾當?”
“這件事,就讓貧道來解釋吧。”一道聲音遠遠飄來。
朱載堉毫不遲疑,擡手便射,一十三枚鐵算珠在半空凝成陣勢,呼嘯而過,襲向花園東南角。卻只見來人一杆拂塵輕搖,將那陣勢隨手破去,把一十三枚算珠卷在一處,收在掌中。
看清來人相貌,周賢和李桐光具是一驚,齊聲喚道:“師公!”
岑秋風滿面含笑:“呵呵呵,正是。錢小兄弟,辛苦您了,我這邊還要多謝。朱堂主,自青要山一別,你我二十多年沒見了,仍舊是翩翩如玉,好生瀟灑。”
錢先生哪敢在岑秋風面前託大,連忙下拜:“不過是分內之事,應盡之義不敢讓岑道長謝。”
朱載堉眉目舒張,輕嘆一聲:“原來是岑前輩,晚生這廂有禮了。岑道長見我,似乎不怎麼驚訝。”
“我早就知道你要來,長公主要劫法場的消息,都是我透露給你的。”岑秋風笑道,“我讓你見一個人,丫頭,你過來。”
隨着岑秋風話音一落,一個相貌奇醜無比的老太太顫巍巍踱步上前來,繞過月亮門,來在了衆人面前。
這張臉,這個身材,着實嚇人。老得都不行了,岑秋風仍然管她叫丫頭。也對,岑秋風如今什麼壽數?七老八十的人在他面前,那就是小丫頭。
朱載堉見了這老婦人長出一口氣,微微點頭:“原來如此。可這又與魏康何干?”
岑秋風想了想,一伸手:“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不若朱堂主隨我來,咱們細聊。錢先生與我這兩個孫兒如今是疲累得緊了,丫頭,你帶他們去沐浴歇息。”
“師公!”李桐光又喚了一聲。他這個意思很明白,他想要知道多一些事情,被矇在鼓裡的滋味不好受。
該做什麼,怎麼做,都是長公主安排下來的。他並不瞭解其中關竅,在看到岑秋風之後,也是大驚失色。岑秋風不只是岑秋風,他的一言一行代表這青要山的態度。這件事他們這些弟子摻和進來無所謂,岑秋風在中策劃,那就不一樣了。
然而周賢卻是攔住了李桐光,想着被岑秋風叫丫頭的那個老婦人一笑,轉而對李桐光講:“你這滿身血污,又腥又臭,走在人家的花園裡都嫌你髒了風景。我也是好久沒有洗澡了,在監牢中也不過換了一次衣裳,身上都要餿了。前去沐浴更衣正合我意。”
周賢的想法很簡單,岑秋風不會害他。岑秋風若是害他,那這世上就再沒有值得周賢相信的人了。有些事情不讓他知道,那是爲了他好。不是什麼事情都弄懂了才爽利,難得糊塗。
以前周賢不明白爲什麼難得糊塗,現在又經過了一次生死一關,他巴不得糊塗。
眼瞧着岑秋風帶着朱載堉走遠了,那老婦人上前來。一開口聲音就好似用鈍鉅剌木頭:“呵呵呵,世子爺當真是個好俊俏的後生,白白胖胖的,小臉蛋好象個饅頭一樣,不愧是皇室子孫。”
此言一出,三人都是一愣,心道這是什麼情況?這老婦人倚老賣老,過分了吧?且不說周賢與她不熟,但就說周賢好歹是位大修,這老婦人怎麼瞧都不像是煉虛合道的高人,就不怕周賢翻臉嗎?
沒等周賢說什麼,錢先生先出言提醒:“這位夫人,世子爺好歹是先帝的孫兒,還請您注意一下言辭。”
“哦,錢先生,老身還要謝過你冒死帶着世子逃脫。”老婦人嘿嘿一笑,“但是我跟這小傢伙說話,哪有你插話的餘地?”
李桐光拱手抱拳:“前輩不要玩笑了。我師兄如今疲累得緊,還請您安排我們沐浴更衣吧。”
老婦人盯着周賢,目光沒遊弋一下:“世子爺,也是好大的威風,以後我也要稱呼你爲世子爺嗎?”
周賢笑了一聲,擡手便是把這老婦人的手攥在手裡:“你要叫我什麼都行。世子也罷,周江遠也好,周賢也不錯,便是叫我白麪饅頭又有何妨呢?”
周賢這般舉動,倒是讓錢先生和李桐光看不分明瞭。那老婦人卻是抿着嘴一笑,再開口聲音已不似先前,如同雙十年華的姑娘家一樣:“你是怎麼認出來的?”
“我與你每日通信足有大半年,你玩笑幾句別人不識得,我識得。”周賢點點頭,“郭師兄,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