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身子徹底沉進水裡,只露了一雙眼睛在外頭,周賢像是三四歲的孩子一樣,開始吐泡泡。直到這一口氣憋不住了,這纔是浮上水面來,長吁一聲。
“好舒服!哎呀,奢侈啊……”周賢感嘆道,“忠文王府裡面居然還有溫泉,實在是太會享受了。”
錢先生沒和周賢、李桐光二人一起沐浴。一來是他身上沒沾血,再者也是懂事識趣,給他們師兄弟二人敘話的時間。
實際上這算不得是溫泉,確實是一眼泉水不假,但不是自熱。乃是靠着嵌在池底的法陣,在真氣灌注下,引動天地靈氣循環,才能把水加熱到一個適宜的溫度。
可如此,就愈加顯得奢靡了。青要山什麼地方?天下第一仙山,那麼多煉氣士居住,都沒想着把各種珍貴的材料,消耗到這種無謂的享受上來。僅憑着魏康的俸祿,怕是支撐不起這等開銷。
這溫泉池造出來可不是一錘子買賣,還要精心維護才行。一池溫泉尚且如此,整個忠文王府上上下下,又該是個什麼樣子?
“這算不得什麼。”李桐光輕笑一聲,“比這還要奢侈的,我也見識過。不是跟皇宮大內比,單是與都指揮使唐恩祿大人比較,這也不過是一般水平。”
周賢眉頭緊皺:“那咱們遠了不說,單說說你的府宅,比之此處又當如何?”
李桐光想了想,搖搖頭:“這忠文王府我沒來過,想來斷然是比不得的。不過我曾聽聞,這一處宅子是魏王爺當年三元及第的時候,白家給他置辦的狀元府。不管內裡如何奢侈,想必沒有我辦的那個宅子大。”
魏康的夫人姓白,白家也就是魏康的岳丈家。當年魏康得中只是,當朝宰相將獨生女嫁給魏康,這纔有魏康後來的平步青雲。這魏康本就是受白家資助才把書讀下來的,說是早爲自家女兒選好的夫婿,也說不得錯。
這般想,當年白老爺子的買賣,做得不虧。
再仔細一琢磨,周賢覺得這魏康才應當是一部穿越文的男主纔對。要爽點有爽點,要激情有激情,最後權傾朝野,執掌四海,多完美?
可惜周賢生不出“大丈夫當如是”的感慨,只是又苦笑一聲,問李桐光:“那你說這麼多銀子都是哪兒來的呢?”
“來自下官和各地的孝敬啊。”李桐光說,“這不算是貪污,也不做是受賄。各地自有財政中內理的耗銀,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歸京中上官的。還有每年的敬銀,有煤炭敬、糧米敬、生辰敬和奉養敬,如此種種吧。要不然怎麼說三年清水官,白銀兩萬三?那麼多人擠破腦袋,想盡辦法當官,還不就是圖一個富貴榮華嗎?”
“原來還有這麼多好處……”周賢苦笑着擺擺手,“那我也就不問了,我對這些東西不是很感興趣。說點兒正事兒吧,你跟長公主是怎麼勾搭上的?”
“你會不會說人話?”李桐光皺着眉頭心裡直犯惡心,“你平素裡習慣了拿我砸掛也就算了,長公主閣下是你的親姑母,你怎麼就一點不知道避諱?這件事說起來你也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弘武大會的時候,長公主賞了我白銀五十兩。”
“有印象,當時你還問我怎麼辦?”周賢微微點頭。
“長公主看上我的本事了。”李桐光說,“我回京城以後,錢先生就找到了我。一開始我心裡也犯嘀咕,但是後來吧,一來二去,我就涼拌了。”
“得嘞,你不細說,我也不深究。”周賢笑道,“那你再與我說說,我嫂嫂如何了?”
這是必然要問的。李桐光自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可以,牽連了自己的妻子,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周賢也很害怕聽到李桐光說,爲了前來救他,韓玉春得搭進去。沒有這麼算的賬。
“難得你還有這份心思。”李桐光輕嘆一聲,“天剛亮,城門剛開的時候,她應當就已經出城了,理由是代我去白雲觀上香祈願。看在我這個千戶的臉面上,城門口的兵丁不敢阻攔。金銀細軟俱在車中,我也算是無牽無掛,纔去劫了法場。”
“嫂嫂無事便好。”周賢點點頭,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既然你已經有了安排,我也就不多問了。咱們兩個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也不說那麼多矯情話,今日你能爲我捨命,來日我敢替你擋刀。”
“咱們兄弟二人講這些話就顯得生分了,還不矯情嗎?”李桐光笑道,“再告訴你一件好事兒,我要當爹了。”
“啊?”周賢一驚,“嫂嫂懷了身孕?”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也嚇了一跳。”李桐光開懷大笑,“也不知是兒是女,無所謂,我的孩兒我都喜歡。最好是龍鳳胎,一兒一女,我也算是兒女雙全。師兄,咱們原本定的那個約你沒忘了吧?”
“忘不了。”周賢笑着應道,“你的兒女我的徒,我的兒女拜你門。”
“記得就好,可千萬別毀約。”李桐光坐到周賢身邊,拍了拍周賢的肩膀,“說實話,師兄,我想明白了。”
“怎麼個想明白了?”周賢聽了李桐光這天一腳地一腳的話好糊塗。
“那半塊硯臺呀。”李桐光嘆道,“我算是想明白了,我當初拿帝隱觀當做我混日子的芙蓉莊了。我這個人最不好打架,可若是不好勇鬥狠,我活不下去。後來大了一點,我當做一個煉氣士,不好勇鬥狠也行,可如今看來,還是那麼回事兒。只要有死的覺悟,咬着牙辦點事,沒那麼難。”
周賢臉上的笑意散了:“例如呢?”
李桐光一邊往身上撩水,一邊苦笑道:“例如勾結長公主做她的客卿,例如違背皇命,例如劫法場,例如……殺人。”
“你這是頭一回殺人?”周賢問。
李桐光重重一點頭:“對,殺的還是軍中同袍。”
“殺人,是個什麼感覺?”周賢忍不住,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說實話,動手的時候一點兒感覺都沒有。”李桐光又是一聲慘笑,“他們的境界不如我,人多又能如何呢?我當時佩戴着弘武大會上贏來的那件上品法器,他們的神通根本近不得我的身。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他們不死我就得死,他們不死我就救不得你。直到現在,我才覺出怕來。”
周賢抿着嘴,撩起一點水花在李桐光臉上:“怕什麼呢?怕王法制裁嗎?你離開你府宅的那一刻起,就已然犯了死罪。”
“我不怕這個,我要是怕死我今日就不會來。”李桐光緊閉雙目搖了搖頭,“我當勸自己,說他們是知道內情的,是陛下的爪牙,是草菅人命的幫兇,我會心安理得一點。師兄啊,他們不是啊。他們不過是得了命令,不許我離開府宅半步的普通人,他們根本不知道陛下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們不過是盡忠職守。這是十數條人命!這些人也是爹生娘養先生教的,也是天資過人,能一步一步修行,才得以加入了天靈衛。他們也有親朋眷屬,他們也有父母妻兒,到將來,我真能坦然嗎?”
周賢共李桐光慘笑一聲:“桐光,漫說是動手的你了,我都不能坦然以對。說這些人是因我而死,也沒有多大問題,我良心也不能安寧。你我也不是聖人,做不到心有愧疚,就自刎當場以償命。當做的,只有替他們報仇罷了。”
李桐光神色一變:“師兄,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人是你殺的,也是因我而死,可是事情歸根結底,錯出在什麼地方?”周賢瞧着李桐光,聲音越來越沉,“此事的罪魁禍首,難道不是當今皇帝周穆宣嗎?咱們不單單是爲這十幾條人命,還爲了那些受邪教荼毒的人,爲了那些身陷魔窟的人,爲了天下蒼生。當然了,你我不是聖人,最重要的是了卻這一樁私仇私怨。”
“師兄!”李桐光驚聲一喚,站起身來。
周賢拍了拍他的大腿:“幹什麼這麼一驚一乍的?坐下。”
“師兄,這可太不像是能從你嘴裡說出來的話了。”李桐光這邊廂緩緩坐好,輕聲道,“我還當你經此事後打算隱姓埋名浪跡江湖。”
“呵呵呵,這種事斷然不可能。”周賢擺擺手,“就算我有這個心思,又當如何?樹欲靜而風不止,周穆宣是不會放過我的。更何況泥人還有三分土性,真當我是個隨方就圓的人嗎?他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架在師父師孃的脖子上了,我要是再忍氣吞聲,我還幹嘛活着?”
李桐光重重點頭:“師兄,照你這般說,你打算刺王殺駕?”
“此末流也。”周賢擺擺手,“你仔細想想,咱們現在在什麼地方?”
李桐光不是傻子,周賢點這麼一句話,他心思也轉了幾轉:“嘶——對!這件事咱們師公都摻和進來了,那忠文王他是要……不對啊,師兄,忠文王是你的殺父仇人。”
“是又怎樣呢?”周賢長嘆一聲,“若是不借着這個勢,還當真去刺王殺駕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