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幕，籠蓋四野。洹城不是什麼大縣，天剛擦黑的時候，那些做買賣的就收攤上板兒，等到更夫敲梆子這會兒，街道上早已空無一人。
周賢和郭子衿倆人坐在城牆望樓的屋頂上，俯視這一片夜色蒼茫。時辰沒到，他們可能得等好一會兒，或者這一夜徒勞無功。
周賢左手握個空拳，那一縷陰氣就在他的掌心徘徊。他怕這陰氣受了什麼衝撞消散了，也害怕被神通扳指直接收了，只能是這麼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從中午到現在，他的左手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
也得虧右手沒事兒，要不然吃飯都得讓人喂。說到吃飯，周賢忽然覺得自己找到了化解尷尬的話題——畢竟兩個人坐在這兒已經有一盞茶的時間了，不說點什麼真的挺尷尬。
“郭師兄，你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是什麼？”周賢問道。
“最好吃的東西？”郭子衿一笑，“莫非才用過晚飯不久，你就已經餓了嗎？周師弟是一位老饕，這我倒是是聽人提起來過，沒想到還有這麼大的胃口。”
“我不是餓了，就是沒話找話。”周賢苦笑了一聲，“旁人在你面前都是怎麼編排我的？我不就好兩口吃食嗎，怎麼還成了老饕了？你若是不想答，那就算了。”
“疙瘩湯。”郭子衿忽然開口。
“啊？”周賢都沒反應過來。
“我說，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是一碗少鹽少料的疙瘩湯。”郭子衿說，“粗陶的破碗，盛滿了，水多面少。上面漂着幾根沒洗怎麼幹淨的野菜，就算是點綴了。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我花了一千兩白銀，換來這麼一頓飯。”
“你瘋了吧？”周賢嚇了一跳，“據我所知，郭師兄，你不是什麼財大氣粗的人。陸師叔心疼你，也都是直接給你東西。你花一千兩銀子買這麼一碗疙瘩湯，圖什麼呢？”
郭子衿慘笑一聲：“不堪回首。你可知，我差點就嫁爲人婦了？”
“我知道啊，不就是令尊給你說的那門親嗎？”周賢點頭，“那個大財主鄧修遠的小兒子，我印象還挺深的。那個鄧修遠是福天樓的東家，對吧？”
郭子衿一揚手：“不是那回，是另一次。”
“啊？還有另一次？”周賢都傻了，“令尊他……”
“跟我爹沒關係，我受唐恩祿的命，前去探查極樂館……”郭子衿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把自己是怎麼跌落山澗，又是如何被逃民救得性命，再而屠村而走，夠奔京城的事情說了一遍。
周賢聽了不免唏噓：“所以說啊，這世上還有這等人，這天下就不得安寧。什麼男尊女卑，什麼綱常禮教，都是吃人的東西。郭師兄你殺得好。”
“那村子裡許有沒殺過人的呢？”郭子衿問道，“那你也覺得我殺得好嗎？”
“那村子裡沒殺過人的，也都吃過人，同樣喝過血。”周賢慘笑一聲，“這些人說不得也幫着捉過逃走的媳婦，也眼瞧着別人溺斃女嬰。沒親自動手，但是跟親自動手的那些人相比，也差不到哪裡去。”
郭子衿點點頭。又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問道：“那你吃過最好吃的東西是什麼呢？”
“具體是什麼東西，我說不上來。”周賢笑着，朝着縣衙的方向伸手一指，“但我吃過最好吃的一頓飯，是在那個地方吃的。”
郭子衿心下了然：“十二年前？”
“不錯，一十二年前，我這個乞兒，吃了一頓飽飯。”周賢臉上也浮現出了一些笑意，“具體是什麼還真想不起來了，但是我能記得出那頓飯有雞、有魚、有豬。那天早上我都餓得吐酸水了，要是沒有這頓飯，我怕是要活生生餓死。”
“所以，這世上最好吃的東西，是‘餓’。”郭子衿說，“我能想象那個情景。一個面黃肌瘦的孩子，當着一方父母官和一位大修的面，狼吞虎嚥胡吃海塞的樣子，哎呀……想不到王駕千歲還有這樣的當年。”
“郭師兄你說錯了，我當時當真沒胡吃海塞。”周賢解釋說，“你墜到崖底那一回，是經脈受損腹內空虛，沒真餓狠了。你可能不知道，人餓了很長時間以後，再吃東西，其實吃不了多少。胃會縮起來。更何況當時我還是個小孩子，這個菜那個菜，各嘗一口也就飽了。說實話，多少是吃的多了一點，第二天胃裡始終不好受。這也就是我，換了別的小乞兒在那個情景下，旁邊沒有人攔着，非得把自己吃撐死不可。”
“你倒是還挺會給自己臉上貼金。”郭子衿不屑一笑，“你是想說，你不過十歲的時候，就有如今這樣的自制力了嗎？也對，您是什麼人物？當年的世子，而今的王駕千歲，好歹也是吃過見過的主。什麼樣的珍饈美味擺在您的面前，於您來說也不過尋常吧？”
“郭師兄，你與我說話，非要夾槍帶棒不可嗎？”周賢面色發苦，“我怎麼感覺打從認識到現在，咱們兩個之間說話始終是這個調性？”
“老孃就是這個脾氣，願意跟你這麼說話，那是看得起你。”郭子衿一仰頭，“尋常人想跟我說話還說不成呢。”
“那是，您是誰啊？”周賢笑道，“這世上……”
話沒說完，周賢神色一凜，轉而沉聲道：“來了！”
郭子衿微微側過頭，向着周賢落下目光的方向仔細觀瞧，仍然是什麼都沒瞧出來。過了好一會兒，郭子衿才輕聲問：“你那扳指是個什麼路數？”
周賢言簡意賅地回答：“道器。”
“嘶——”郭子衿倒吸了一口冷氣，“從何而來啊？”
“我這輩子有記憶起，它就在我身邊了。”周賢也沒說謊，至於郭子衿怎麼想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不愧是平南王千歲。”郭子衿這感嘆得也不知道是周穆敬還是周賢，“你能看見我看不見的陰氣，那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跟上。”周賢擺了擺手，縱身一躍，跳下了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