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周賢和郭子衿說好了的，到洹城祭拜一下週福之後，他們轉天就啓程。過山陝，到巴蜀，再轉道雲貴。到雲貴之後怎麼走，還得再商量。
可是打從洹城回來之後，郭子衿又眯起來不跟理周賢了，周賢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每日裡仍舊與先前一樣，只是周賢時而愁悶，總顯得心不在焉。
其實這種事，李桐光多少都有懷疑，更不必說是孔諍言和方丹了。尤其是方丹，瞧着像是個粗枝大葉的人，實際上心細如髮。
當初離開平南王府四處流浪的時候，周江遠纔多大的年歲？一直漂泊到十歲的時候，先前那些東西，周江遠一個小孩子又能記住多少？
那些個文章，還有些稀奇古怪的歌，那些誰也沒聽說過的詩文，以及時不時壞綱常的驚人之語。這些東西真的是一個孩子能學得全的嗎？
不說破，無非是這樣的默契。孔諍言一定很早就發現了異樣，直到那個夏夜周賢親口承認，這纔算是坐實。
畢竟這身子是周江遠的，若說跟周江遠斷了關係，周賢也做不到，青要山的這些人也做不到。但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呢？如果周賢真的是個存心不良的歹人，青要山不會留他到今天。
周賢這算是借屍還魂嗎？一定是算的，卻也不算。
周江遠死了，周賢的神志附在周江遠的身上，這就是借屍還魂。但是尋常借屍還魂，屍身是死的，魂魄是散的，無論如何，也不過是這樣了。周江遠的身子在長，周賢的境界在升。這分明與活人沒有任何區別，就連岑秋風當初檢查周賢的根骨，也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
這麼多年下來，周賢很感謝他們沒有說破。而時至今日，說破與否都已經無所謂了。一十二年的光景，再硬的石頭也給捂熱乎了。這不單是說周賢打從心眼裡覺得，青要山上這些人就是自己的親人，也是說青要山上這些長輩，拿周賢當自己的孩子一樣。
周賢沒把話跟郭子衿說得太明白，只是提了他身上的疑點。明眼人都能識得的疑點。以郭子衿的聰慧，不難聯想到什麼。
郭子衿沒有跟周賢循序漸進接觸的過程，在她最開始的認知裡，周賢不過是一個青要山上天資還算是不錯的弟子，師承的關係跟自己比較親近。到後來得知周賢隱藏的身份是平南王世子，郭子衿初是覺得驚異，而後很多事情都說得通了。例如爲什麼岑秋風安排他參加弘武大會，以及周賢爲什麼不肯受封賞做官。
本以爲這就算是個頭了，沒想到周賢忽然說他原本就不是周江遠，這下郭子衿就有些頭疼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迴應，乾脆就避而不見。
周賢有什麼辦法呢？只能是這麼晾着。這個時候他總覺得自己說什麼都不合適。筆在紙面上刷刷點點，心思卻已經不知道非到了什麼地方去。
“這些冊目都已經覈對了？”孔諍言的聲音忽然在周賢耳邊響起，嚇了周賢一跳。他竟然都不知道孔諍言是什麼時候進來的。連忙站起身，拱手抱拳：“師父，都覈對過了。”
孔諍言點點頭，抓起案卷翻了兩頁，不由得苦笑：“你看，這上月門下弟子的外務，你記錯了。”
周賢一驚：“不能，我看看。”
打從孔諍言手裡接回來，周賢仔細觀瞧，果真是錯了。一同下山的是十一人，他給些寫成了二十一人。這憑空多出來的十個人，到哪尋去？周賢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師父，是弟子錯了。我這就改。”
說話間提起筆來，孔諍言卻是一把按住了周賢的手腕，迫着他把筆擱了下去：“還是爲師來吧。你心思不在這裡，記得多，錯得也就越多。不若出門去散散心，想去哪裡都行。無論是到演武場指點一下後進弟子，還是到三清殿前進香誦經，怎樣都好，出門走走吧。”
周賢知道這也是自己師父的一番好意，也不多爭，點點頭，與孔諍言告別，離了戒律門的山頭，直奔着主峰去了。
去那裡做什麼呢？其實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無非是習慣使然。往常在山上的時候其實也是這樣，家、戒律門、三清殿，這是他最常待的三個地方。緩步而行，路上來來往往的香客見了他行個禮，外門的弟子喚他一聲師兄如何。
周賢走得是越來越慢，直到將近晌午，周賢才來在三清觀主建築羣外。仰頭看着那副對聯：老子以道德爲宗四方日月。聖祖與天地齊壽萬代乾坤。
周賢心裡很是感慨。是啊，一晃一十二年過去了。前世的重重，已經越來越模糊，好些東西記得，好些東西努力想也想不起來的。反倒是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在周賢心裡頭，割不斷舍不去。他是真的把這兒當成家了。
看着這副對聯，周賢忽然就想起來，這帝隱觀處處的對聯，他真的都能默出來嗎？未見得。左右無事，不如就閒逛着走走看看，尋一尋主殿周圍都有什麼對聯吧。
心裡頭有了這麼一個念想，走起來就有目的性了，不似閒逛。
這些東西往日裡看得熟了不覺得什麼，再細瞧咂摸味道，裡頭是大有文章。要不然怎麼說帝隱觀是數百年基業？底蘊深厚。
凝始殿：顥氣絪縕，一元資發育。神功覆幬，萬匯荷生成。
八仙殿：何須多說元機，只一片白雲，往來萬里橋頭，斜折梅花開笑口。果是飄然仙侶，看雙騎黃鶴，縹渺百花潭上，高樓玉笛破塵心。
玄霄殿：鐘敲月上，馨息雲歸，非仙島莫非仙島。鳥送春來，風吹花去，是人間不是人間。
老君臺：白髮髟髟，八十載腹中寧非幻妄。青牛溼溼，五千言書內畢竟精微。
正是周賢登上老君臺，打算從這兒往山下瞧一瞧風景的時候，打從旁邊跨院走出三個着靛藍色道袍的外門弟子，仨人有說有笑。周賢站在高處能看得見他們，他們站在低處看不見周賢。
“這些日子可是給我憋壞了，一句話不能說，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你說永沿皇帝跟咱們就是不一樣啊，那氣度就不一樣，老是這麼端着。”
“呵呵呵，衣服是瘮人的毛。扒了衣裳，看誰都是一個模樣。你們倆不用伺候他洗澡，你們是不知道，好傢伙，矯情着呢。給他搓個身子下手輕了重了，怎麼着都不對勁。我還不能說話，不能擺臉子，哎呀……”
“都一樣，人家能看得上咱們麼？咱們是出家人，又不是專門伺候人的。”
這仨人你一言我一語，渾沒把前任天子放在眼裡。很正常，既然已經出家了，那就算是沒有實權了。誰還怕他？再者說，就像他們說的那樣，他們是出家人，不是專門伺候人的太監，那些個規矩他們完全可以不守，也缺乏最起碼的敬畏。
周賢在高處聽着，也沒制止他們談論。在心裡算了算日子，不錯，今日正是換班的時候。這三個是伺候過永沿皇帝，離開了。打這兒起可能他們一輩子都不進這個跨院，說說又能怎麼樣呢？
周賢心說也是好巧，往日裡他不往這邊走。爲什麼呢？他有意避着周穆宣，哪怕是周穆宣居住的這個跨院附近，他都不怎麼想來。
底下這三位走得慢慢悠悠，東一句西一句的扯，眼瞅要走遠了，有這麼一段話落在了周賢的耳朵裡頭：
“你們知道嗎？永沿皇帝大腿根兒那兒，有一塊特別大的胎記，可難看了，就跟老疤似的。形狀倒是挺別緻，像是一隻展翅欲飛的鳥。只是這紋路一瞧就不像鳥了，一道挨着一道，整整齊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周賢此一時不亞五雷轟頂。
縱身邁步，施展開輕身的功法攔在了這三人身前。
一身白蟒道袍誰不認識？這三人雖是一驚，卻也馬上緩和過來，給周賢見禮：“見過周師兄。”
這仨人年紀都不大，瞧着十八九左右，二十往下的年紀，周賢叫師兄應當是不錯。
周賢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們剛纔說什麼呢？”
背地裡說，跟讓人聽見，這是兩碼事情。雖然缺乏對於永沿皇帝的敬畏，這仨人也知道，按規矩這是不對的事情。伺候過周穆宣洗澡那個小道士還想抵賴：“周師兄，我們就……聊聊閒天，沒說，什麼都沒說。”
旁邊另一位的態度就比他好：“周師兄，您高擡貴手。就這一回！我們保證，大從今兒起，什麼都不記得，絕對不往外蹦一個字兒。咱們出家人，必然守信。”
周賢想了想，衝着他們招招手：“你們隨我來，一路上不要講話。”
“不是……我們還得到觀主他老人家那兒去交差呢。”其中一個小道士苦着臉說，“師兄，您容我們先……”
“觀主那裡我去說，出了什麼事兒我負責。”周賢拍了一把自己腰間的絲絛，指着三清觀不遠處的一個地方，“也不遠，就到我在這兒的住處去。那裡有筆墨紙硯，我要你把你剛纔說的那個，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