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大順又飄起雪來,沒有徵兆地,從零星散落到片片朵朵,只一會兒的工夫便已白霜鋪地,風吹得即便是鳳羽珩也不得不眯起眼睛來。
馬背上的人垂目向下方看着,看着這個一身淡紫色冬袍的女孩正揚着清冷的小臉兒看向他,雖然個子矮小,可目光中的堅毅卻不容人忽視。
很快就聽到了她的回答,是那種比他還要冰冷的聲音——“步聰,好久不見。”聲音清脆,合着這樣的大雪,就像來自北國的精靈。
鳳瑾元看着這步聰,只覺心中火起,不由得怒聲道:“京中策馬,步將軍好生威武!卻不知失蹤這麼久的將軍,此次回京是請罪還是要造反?”
他話說得已經十分嚴重,可步聰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只由身邊的副將替他答了鳳瑾元的話:“回左相大人,步將軍是帶着聖上密旨離京,爲的是剿滅邊南地區幾小股造反勢力,今日得勝回京,是向聖上覆命的。”
鳳瑾元突地皺緊了眉,聖上密旨?步聰根本不是失蹤?
他心緒開始翻騰開來,總覺得這步聰回京於鳳家來說決計不是好事,聖上何時下了密旨他都不知道,身爲一朝丞相,這可不是一個好的兆頭。
他這邊已經做了幾番猜測,可那步聰的目光卻一直也未曾從鳳羽珩的身上移開過,兩人就那麼對視着,一個比一個凌厲,一個也不肯讓步。
終於,步聰先說話了,一開口卻是:“我就知道你不會那樣輕易的就死去,可是,爲什麼我感覺你即便沒死也肯本不是從前的鳳羽珩了?我記憶中的鳳羽珩不會犀利狠毒得把步家逼到這個份兒上。”
鳳羽珩目中寒光更甚:“你也不是步聰了,我記憶中的步聰不會拿着給我奔喪當幌子遠走邊疆,只怕這一趟,將軍所獲頗豐吧?”
邊南是大順最南邊的一片無人區,因爲炎熱,常年寸草不生,石頭都能把雞蛋曬熟,不管是大順國還是南界的古蜀國都自願將那一處廢棄,誰也不願去發展建設,年月久了,漸漸地就會有一些小股的勢力將那處做爲窩點,頂着炎熱做些於兩國都有害無益的事情。
步聰帶着密旨鎮壓邊南,只怕這差事是他自己跟天武帝爭取來的,若說他真的只是爲了給國家辦事,鳳羽珩打死也不信。若非那邊南一帶有利可圖,他豈能白走這一趟?
“哈哈!”步聰突然哈哈大笑,而後伸手直指鳳羽珩:“你,果然不是她!”
鳳羽珩卻突然嬌笑起來,一笑間,適才冷苦冰霜的那張小臉就像是幻象,瞬間消失不見,轉而換上的是一個帶着幾分害羞,又帶着幾許期待的、完完全全十三歲小女孩的臉。
步聰有那麼一剎間幾乎以爲自己是眼花,不是現在眼花,而是之前眼花。這纔是鳳羽珩本來的樣子,這纔是他印象中很多年以前常跟在姚神醫屁股後面追着一起抓藥的那個女孩。
他有些後悔自己之前的衝動,趕緊翻身下馬,快步到了鳳羽珩身前,就想開口跟她道歉,想跟她說自己只是因爲祖父和姑姑的死而亂了心智。
可就在他剛一至近前的一剎那,鳳羽珩臉上的嬌笑卻又停了下來,雖然並未重覆冰霜,可卻那明顯的透出生疏與戒備。
步聰聽到鳳羽珩又用那種脆生生的聲音同他說:“步將軍,好眼力。”
他一怔,剎時間全身冰寒,就感覺汗毛孔都立起來一般,恐懼撲面而來,無可抗拒。
步聰想起,在鳳羽珩說話之前,是他最後說了一句“你果然不是她”,所以,這句“步將軍好眼力”就是在回他的話。可是……她不是鳳羽珩,又是誰呢?
步聰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個迷局,又好像掉進了千年冰寒之中,完全失去了行動力,他有心想上馬離去,兩腳卻如灌了鐵似的紮在地面,怎麼都拔不起來。
可他面前的女孩卻又換了臉,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樣:“步將軍你怎麼了?這麼冷的天兒怎的額上還漸了汗?”一邊說一邊又對同樣下了馬來的副將道:“你們將軍許是熱,你快替他把斗篷除了吧,這樣流汗可是會生風寒的。”
那副將不明所以,見步聰果然是冒了汗,於是動手就去摘他的斗篷。
步聰也沒什麼反應,就由着副將去摘,直到斗篷除下,這才冷得瑟瑟發抖。
他驚異地看着鳳羽珩,就想問問你到底是誰,可這話沒能說得出口呢,被鳳瑾元護在身後的康頤卻說了話:“雪越下越大了,咱們還是回府吧。”
鳳瑾元到是沒想走,他看得出在這一場靜鬥中,鳳羽珩是佔了上風的。他特別想等等看那步聰吃蹩的樣子,可當看到康頤凍得臉色都有些泛白時,不由得又是一陣心疼。
“咱們回府。”他體貼開口,又親自除了自己的斗篷給茹嘉披上,然後纔去叫鳳羽珩:“阿珩,回家了。”
“好!”她揚着笑脆聲而應,再對步聰道:“將軍若是心中有燥熱疾火,是不宜進宮面聖的。百草堂就在對面,可以進去看個診,抓點藥吃。念在都是熟人,王林——”她叫了一聲,待王林應聲上前,這才又道:“給步將軍算個八折。”而後再不多留,轉身就走。
直待一行人坐了馬車離開,同樣被留在原地的李坤付了餛飩錢,然後看了步聰一眼,亦帶着隨從走入漫天飛雪中。
據說步聰後來在大街上站了很久,久到肩頭的積雪都有兩指厚,終於想要離開時,一動才發現,靴子底早已經凍沾在雪地上,要用很大的力才能拔得開。
可是這些鳳羽珩不知道,她上了馬車後直接接過來適才黃泉給她打包的一碗餛飩吃了起來。陣陣香味傳到鳳瑾元的鼻子裡,饞得他不由得嚥了下口水。再看鳳羽珩吃得也沒什麼形象,不由得輕斥了句:“一個女孩子家,你還是旺族中的大家閨秀,怎的就不知道注意些?”
鳳羽珩一邊喝着湯一邊問了黃泉一句:“這碗還用還麼?”
黃泉告訴她:“小姐就放心吃吧,奴婢多給了銀子,連這隻碗一併買下來的。”
鳳瑾元見自己被無視了,不由得怒氣更盛,“我跟你說話呢!”
鳳羽珩吃下最後一個餛飩,喝完最後一口湯,然後把碗遞給黃泉,再由黃泉拿帕子給她擦了嘴角的殘湯,這纔開口說了話,卻是反問他:“天突然下雪,突然轉冷,沒出嫁的女兒在自己父親面前喝一碗餛飩暖身子,這有什麼好注意的?”
鳳瑾元被她說得再度無語,仔細想想,好像也是這麼個理,孩子冷了,喝點湯暖暖,這的確是很平常的事情,他爲何要如此激動?
“不過……”鳳羽珩又開了口來,“危難之時連自己女兒都不去保護的父親,算是什麼父親?”
“你……”鳳瑾元真想抽她一巴掌,問問她到底是長了幾個膽子敢這樣子對自己的父親說話。可這巴掌卻怎麼也擡不起來,因爲他心虛。剛剛步聰的馬揚蹄踏來時,他一心想着不能讓康熙和茹嘉受傷,的的確確是把鳳羽珩給拋在了腦後,就是直到鳳羽珩說出這話之前,他也完全沒有爲自己的行爲反醒過。
女兒這個定義,在他腦中一向淺薄,既便是從前對沉魚,也不過是因爲她容貌絕美而生出了一種一步登天的奢望。可如今,這個二女兒卻把這樣的道理挑明瞭說出來,竟讓他無言以對。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地停在鳳府門前,鳳瑾元幾乎是逃一般地率先下車。鳳羽珩隨後出來時,就見她那父親巴巴地趕到另一輛馬車邊,搓着手在下頭等着扶康頤下來。
她眉一挑,揚聲道:“父親!下雪地滑,女兒好害怕,父親能不能來扶女兒一把?”
鳳瑾元哪裡肯去扶她,隨口就道:“不是有丫頭麼!讓丫頭把你扶好了!”
“唉!”一聲嘆息重重而來,“那日在宮裡,阿珩不小心滑了一下,是父皇親手把阿珩扶住,還跟女兒說,朕可不能讓珩珩在宮裡摔倒了,不然回到家裡鳳愛卿是要心疼的。唉,父皇哪裡知道,父親根本就不在意阿珩是否會摔到。黃泉,你來扶我吧。”
黃泉跳下馬車,仔細地扶着鳳羽珩,同時道:“若是皇上知道小姐在府裡過得是這般光景,一定會心疼的。小姐您可千萬小心,萬一摔傷,可就沒有精力爲大順制鋼了。”
鳳瑾元聽得頭皮都發麻,這兩人一句又一句的,句句往他心上扎。他無奈之下放棄康頤,又走了回來,親自去扶鳳羽珩。
可鳳羽珩將小手搭上他的腕時卻笑着說:“父親真逗,阿珩是您的親生女兒,又不是康頤長公主,您扶自己的女兒下車哆嗦什麼?”
鳳瑾元心說我是被你嚇的,嘴上卻道:“你別光顧着說話,可小心着點兒,剛下了雪的路最是冰滑。”這要真摔個好歹的,別的不說,影響制鋼那可是頭等大事,他可怎麼跟皇上交待。
鳳羽珩彎着眉眼朝鳳瑾元展了個微笑,“謝謝父親。”終於雙腳落地,又小聲補了句:“這纔像個父親的樣子。”
卻在這時,突然聽到後面那輛馬車處傳來一聲驚叫——“啊!”緊接着,就聽“撲通”一聲,有個人狠狠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