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變化是玄天夜始料未及的,那種突然之間衆叛親離的感覺讓他有些承受不住,原本固定輪椅的手一滑,輪椅往後滑了一段,卻並沒有人在後頭接着。
到底他是玄天夜啊,當這輪椅無人接扶,當兩萬將士突然倒戈,他突然意識到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以及一個關鍵性的人物。他猛地回頭去找那跟了他十年的幕僚,卻哪裡還能看到半個人影,就連撞擊端門的人都停了下來。木樁子扔在原地,一個一個提着兵器,向他投來獵豹捕食一般的目光。
玄天夜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時候可以開始害怕了,這種害怕與之前的擔憂不一樣,擔憂總歸是猜測,只要沒看到定論,一切就都還有機會。可現在的害怕卻是已經蓋棺,再無轉機。
是的,再無轉機,他太瞭解他這個九弟了,玄天冥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只要他認定的,就一定能成。這兩萬兵馬,他囤了整整三年,一點一點,花費無數。就等着用兵一時,卻不想,這兵還沒等用,就已經不是他的了。
玄天夜不甘心,擡頭狠狠地問道:“究竟是何時,你收買了我的兵馬?”
玄天冥不屑地冷笑一聲,“收買?這麼多人,想要收買得花多少銀子?我們家珩珩說了,不該花的錢一文都不能花,所以本王沒收買你的兵,這些,是換的!”他笑得更加邪性,“步聰換了京中巡夜的官兵,本王覺得那實在也是沒啥意思。要玩咱們就玩點大的,所以本王就換了你這兩萬大軍。三哥,本王還得謝謝你,用你的糧餉替本王養了這麼多年的兵,實在是辛苦之至啊!”
玄天夜臉都青了,他幾乎一下子就聽明白了玄天冥的話,感情這些兵早就不是當初他招上來的那些人,這幾年中,相當於他一邊招,人家一邊換,換到最後,一個都不剩。
不對,也不是一個都不剩下,那些個統領還是老人,他是認得的。可是他也明白,兵是換的,統領確實是收買的,玄天冥只需收買寥寥十數人,就可以達到調換這兩萬兵馬的目地。而他自己,這麼些年還在想盡辦法去淘弄錢財來養他們,從甘州養到京城,養的竟是一羣白眼狼!
他越想越心涼,京城裡的兵被換了,甘州那邊還能剩下什麼呢?怪不得玄天冥有恃無恐,原來人家根本就不怕,甚至還希望他能再折騰折騰,反正都是在白白奉獻。
玄天夜幾番思量,全是死路。一剎間,他面上泛起死灰之氣,越來越濃,加上他周身散發的那股子怒氣,整個兒人就像是殭屍一般,讓人不寒而慄。
突然,他猛地一下從輪椅上竄了起來,手持長劍,劍尖兒直往玄天冥喉間刺了過來。
後方,王卓驚叫一聲:“殿下小心!”
可玄天冥動都沒動,悠哉地看着那人的垂死掙扎,心中默數着:一,二,三……
第三個數字起,已然躥到半空的人突然就跌了下去,劍還握在手裡,卻全然控制不住身體的跌落,人就像是一條無骨的魚,腿耷拉着,腰也脫了節,就連脊椎、後勁的骨節也嘎嘣幾聲斷了開。
玄天夜就感覺自己突然一下就碎了,體內骨頭零零散散的完全不受他控制,在他跌落在地的那一刻他甚至連擡起頭都困難了。
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當初鳳羽珩給他造成的傷害遠比他想像中的要重得多,也意識到當初鳳羽珩主動給他治傷,絕對不只是爲了能讓他坐着輪椅出現在與鳳沉魚的大婚典禮上。她給他治傷,爲的就是這一刻,爲的就是讓他看似能動,卻只要一發力,一衝擊,一進攻,就會骨頭全散,人若軟泥。
玄天夜從來都認爲自己是所有皇子中最理智的一個,最深謀的一個,也最有耐性、最有威嚴與抱負的一個。可是這一刻,他前半生所建立的所有自信已經隨着這一身碎骨頭一起,轟然崩塌。
還有個屁的抱負,弄到最後,他連一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頭都不如,打,打不過!算計,算計不過!幾輪鬥法下來,不但賠了錢,還把自己給折騰得體無完膚。
他眼中漸漸現出絕望與死氣,不甘地瞪着玄天冥,突然就想到一個主意,他站不起來了,也動不了了,但他還有舌頭,他的嘴巴還能說話,他能用最惡毒、男人最接受不了的語言去繼續攻擊對方。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瞪着玄天冥用着詛咒一般的語氣道--“大順的九皇子?九爺?御王?哈哈哈!不過就是個靠女人的孬種!是你的女人一次次的討父皇歡心,又是治病救人,又是鍊鋼,又是救洪災,你呢?你就站在她屁股後面撿便宜。老九啊老九!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以如此不堪之語向對方進行人身攻擊,玄天夜認爲,是個男人就受不了這個,更何況對方是最驕傲自負任性妄爲的九皇子!在他的記憶裡,這老九別說罵他靠媳婦兒,就是說他靠天武和雲妃,他都會當場翻臉。他至今依然記得這小子十歲那年,就因爲老四說了一句“要不是父皇寵着你母妃,你哪來的這般威風”,他就失控一拳打掉了老四的門牙。今日,他羞辱他不是個男人,就算也遭受毒打、甚至被打死,他也甘願,他只想看到玄天冥失控暴怒的樣子。
一想到這,玄天夜眼中的怒火與期待更加強烈,他在等着,等着看玄天冥暴跳如雷,等着看他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丟盡臉面。
就這麼等啊等的,等了好久好久,卻見那一直坐在馬背上始終沒有下馬的人突然就失聲笑了起來。並沒有他所想像的暴怒和失控,甚至那樣的笑都是發自真心的,而不是冰冷。終於,笑聲止,他聽到玄天冥說:“多謝三哥誇獎,我們家珩珩的能耐能被三哥承認,也真是不容易啊!本王也得替自己謝謝三哥,你的意思我明白,這麼厲害的一個女人能夠心甘情願地做我的王妃,這是我的本事。”
玄天夜都蒙了,不可思議地看着面前的人,就好像不認識一般。這還是老九嗎?爲何他那般罵過去,這人卻還在開口感激?可是再想想,是啊,鳳羽珩再厲害,卻心甘情願跟着他,這纔是玄天冥最大的本事,他到底在罵人傢什麼?
玄天夜挫敗地垂下眼簾,脖子再仰不起,渾身上下一絲力氣也使不出來。而玄天冥也終於從馬背上下來,卻並沒有看他,只是從他身邊匆匆而過,扔下一句:“把這人擡着,扔到宮裡的山牢。王卓隨本王進宮,其餘所有人,原地待命。”
他話音一落,立即有人上前來把玄天夜給擡了起來,那道他做夢都撞開的端門終於打了開,可他,卻再也觸及不到那個夢想。
玄天冥進宮,宮外,所有暗衛以白澤爲首,帶着兩萬大軍原地駐守,等待着玄天冥進宮之後再下達命令。
端門一開一關,宮內宮外兩個世界。王卓拖着受傷的腿跟在玄天冥後頭,看着這皇宮裡一切如常、井然有序,突然就有些恍惚,就好像外頭的動亂半點都沒有影響到宮內一般,所有御林軍都如常駐守、巡夜,偶爾還能看到守夜的太監宮女晃悠一圈,還有個小丫頭端着食盤經過,給玄天冥行了禮,說:“花妃娘娘突然想喝乳鴿湯,奴婢剛叫廚下做了來。”瓦罐裡的湯燉得噴香,聞得王卓都餓了。
玄天冥揮手讓那丫頭退下,帶着王卓往昭合殿走去。
王卓自升了官之後也經常進宮,但多半都是到乾坤殿去,昭合殿是天武的寢殿,一般的人是去不了的。今夜動亂,他原本以爲進了宮之後會幫着玄天冥指揮宮裡的御林軍全力護駕,再衝到各宮去將一切與三皇子四皇子有關係的人全部抓起來聽候發落,這纔是動亂、甚至宮變本該有的模樣。
可是一進這皇宮,這一片寧靜祥和與世無爭幾乎打破了他原有的一切認知,甚至越是往昭合殿的方向走他越是懷疑宮外的一切是不是都只是他的一場夢?可再瞧瞧自己受傷的腿,再感受一下走動間傷處傳來的疼痛,真實感便又匆匆來襲。
他琢磨着,這皇宮裡的人,心也太大了吧?外頭都鬧成那樣了,這怎麼還跟沒事兒人似的該幹嘛幹嘛?又或者是外頭的動靜宮裡沒聽到?不能啊,端門都快撞爛了,那麼大的動靜,死人都能給震活,再別說睡着了的。
他有些心不着地兒的問了一句:“殿下,皇上不會有事吧?”
玄天冥聳了聳肩,“他能有什麼事,不是在做夢,就是在吃東西。”
說話間,兩人已走至昭合殿的大殿門前,門外頭守着的宮人見了玄天冥趕緊跪地行禮,玄天冥擺擺手問:“父皇睡了嗎?”
還不等那宮人答話,就聽到裡頭突然傳來章遠帶着無奈的一聲大喊:“皇上!您又跑調了!”
玄天冥臉一黑,靠,猜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