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愈演愈烈,大掌櫃也沒了招架之力,一邊差人穩住躁動的家屬,一邊又派人去請當家的過來。
蘭溪已經上了馬車,手舞足蹈地道:“小姐,聽說百草堂的藥出了問題,吃死了四個人,現在家屬正在門口鬧呢!”
“據說那些死者都是喝過了百草堂售出的藥,然後沒多久便胸悶氣短,呼吸不暢,繼而活活窒息而死的!——我偷偷看了一眼,他們的眼窩深陷,嘴巴微張,面部表情很是痛苦呢!”
蘭溪捂着自己的脖子,哆哆嗦嗦打了個寒顫,又撫了撫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再不願去想那個場景。
卿黎一怔。
這現象還真有些像是誤食了……
“讓開!讓開!令尹大人來了!”
在一片喧囂中,又一道響亮劃破半空。
有數十人邁着整齊劃一的步伐行來,不時還有朴刀撞擊的聲響,簇擁着一頂金絲紅花綢緞轎子魚貫而出。
而從那華麗的大轎子裡,很快便走下了一個身穿黑色官袍的男子。
他生得短小,身形亦是消瘦,面容平常,便是放在人羣中也不會有人注意,一雙倒三角的眼中,白的多於黑的,乍一看十分可笑。
耳邊的人聲漸漸消弱了下去,只留着幾個哭嚎的家屬,或是竊竊的低語談論。
大掌櫃見到京都的令尹乘坐着轎輦而下時,雙眼一亮,趕忙撲了過去,像見着親爹親媽般激動地伏跪哭嚎道:“方大人啊!百草堂冤枉啊!草民冤枉啊!——我們是生意人,做生意最重誠信了,斷也做不出這種傷天害理之事的!方大人給草民做主啊!”
“求方大人主持公道!”
此起彼伏的跪地磕頭聲響起。那百草堂的掌櫃夥計紛紛跪了一地,對着令尹拜了下去。
那令尹捻了捻嘴角兩撇小鬍子,笑眯眯地望着跪了一地的人。搖頭晃腦道:“好說好說,本官處事公正。自會秉公辦事,給你們個交代!”
聽到“交代”二字,那大掌櫃總是鬆了一大口氣,還暗自抹了抹額上的汗。
而卿黎聽得,卻是冷笑了一聲。
這案子還沒開審呢!便先給了百草堂一個承諾,接下去還有什麼意思?無非便是那些死者罔送性命罷了。
這位方令尹,怕是拿人家手短了吧!
百姓中也有聽出了弦外之音,憤憤不平的同時卻也只得乾瞪眼。
官字兩個口。怎麼說都是他們做官的對!而民不與官鬥,如今就是再怎麼氣不過,他們也只能選擇折中。
一時間紛紛地垂下了頭……
圍觀的羣衆默不作響,可是家屬卻不能這般好說話。
一個身穿孝服的年輕女子膝行到了方令尹的面前,二話不說磕了幾個響頭,直到額上紅腫不堪才停下,淚眼汪汪說道:“方大人,您是百姓父母官,可要爲百姓主持公道!”
她指着身後擔架上蒙着白布的屍身,痛聲道:“我老父親近來身子不佳。纏綿病榻多日,而在昨日吃了百草堂給的藥後不久,便呼吸困難駕鶴西去!大人!這是百草堂的過失。這條人命可該怎麼償還!”
令尹瞧了瞧女子姣好的面容,尖細的三角眼中透出絲絲晶亮,直教女子受不了地別過了腦袋,他這才捻了捻鬍子慢吞吞道:“你都說了是纏綿病榻多日了,久病不醫,死了也沒什麼奇怪的。”
百草堂大掌櫃已經差人搬上了桌椅,那令尹便直接大搖大擺坐下,捧起一杯上好茗茶細品,啜了一口後悠悠然點了點頭。
那女子被這話氣得瞠目結舌。當下也不顧禮儀,猛地站起來。厲聲道:“方大人!我老父雖然身體欠佳,但絕未到病入膏肓之地!從前都是好好的。只昨日喝了一帖藥,難道不是百草堂的緣故嗎?”
令尹手頓了頓,三角眼橫過去覷了幾眼女子,淡淡道:“你這是質疑本官的裁斷?”
“這算什麼裁斷!”女子無視令尹眼中漸漸聚集的冷意,大聲說道:“我要的是一個公道!”
她瞅着令尹眯起的眸子,冷哼說道:“我們昨日便報了官,可是官府態度不冷不熱,全不將這事當回事,方大人作何解釋?欠債還錢,殺人償命!百草堂倒弄假藥,難當‘醫德’二字,治死病患,就該給個交代!方大人若是不能令我滿意,我便是告御狀也要告的!”
女子一番話,將另外幾個畏畏縮縮的病人家屬鼓動了,他們一齊站了起來,悲憤哭嚎。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我老伴兒的命雖輕賤,但對我也是至珍至重之人,百草堂害死她,不給個說法我是沒完的!”
“不錯!老母親含辛茹苦將我們子女幾人養大,我若讓她死不瞑目,日後九泉之下如何有顏面再見她?今兒我一定要百草堂身敗名裂!”
他們的聲音哀慟堅決洪亮如鍾,人羣中幾個半大的嬰孩一時被嚇得嚶嚶啼哭,止也止不住,配合着死者親屬的痛苦哀啼,霎時連火紅豔陽都被濃雲遮蔽,泛帶了森森寒意。
那令尹打了一個哆嗦,正狐疑地望向天際,又聽得周遭人羣轟炸而開。
“這狗官,上任三月,一事無成。平時便胡亂判案,如今人命關天上竟也胡攪蠻纏!真對得起那匾額上‘明鏡高懸’四個字!”
“狗官分明是在護着百草堂!誰都知道這姓方的是陸夫人孃家的人,全靠了陸老爺的關係才混來的六品官,嘖嘖,一丘之貉……”
“呸!就因爲百草堂如今是在三皇子保護的範圍之內的?權貴權貴,果然不分家啊!”
原先緘默訥言的人羣總算是受不了那濃重哀怨的氣氛,一個開了口,另一個隨即接上,很快就炸開了鍋,紛紛罵着令尹。罵着百草堂,罵着陸家,更有甚者罵起了三皇子。
令尹被氣得青了臉。瞪向身邊一個緇衣捕快,那捕快隨即會意上前。對着一個罵得痛快的中年男子推了一把,衝口道:“再胡說八道,小心你的命!”
那中年男子一個不穩摔在了地上,又見方纔的捕快拿着朴刀凶神惡煞望着自己,頓時嚎啕大喊:“殺人啦!殺人啦!官府當街殺人啊!還有沒有天理啊!有沒有王法啊!”
一句話,更是讓原先鬨鬧的現場混亂不堪,人羣氣憤地朝令尹那兒涌去,捕快們竟也阻擋不住。
他們到底不敢傷人。一時間那令尹竟是被衝撞地衣襟散亂,官帽橫飛而出,被踩於人羣腳下生生化成了碎片。
蘭溪掀開車簾一角看着這場面,已經是驚得說不出話來,而卿黎卻嘴角含笑地欣賞了一出好戲,興味正濃。
“小姐……這,這……”蘭溪嘴角直抽,不知說什麼纔好。
卿黎淡笑搖頭,“無事,這令尹的‘豐功偉績’無數。民衆積怨已深,並不奇怪。”
原來那方令尹是陸源生提攜起來的人,這會兒趕來護短。結果卻把自己搭了進去……
唔,好像還不止有他自己,連凌千墨都好像躺槍了……
“可是,鬧成這樣,怎麼過去嘛!”蘭溪嘟起了小嘴。
前方人羣無數,馬車也有好多輛,將寬闊的街道生生堵死了,根本走過不去,但若是回頭另尋他路。她的芙蓉燒雞和醬豬肘子……
卿黎好笑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小饞貓!不用着急。可以管事的已經來了……”
她感受着車廂底座上的微微震動,話音剛落。一支小護城軍便趕到穩定了秩序。
那令尹被生生扒了官服,一身素白中衣瑟瑟縮縮地從幾個親衛保護下爬了出來,臉上已是青腫一片。
還未來得及鬆口氣,便聽得頭頂上傳來一聲冷哼:“方大人這是在做什麼?”
令尹一愣,擡起頭看到那個紫袍官服的中年人,又是磕頭又是痛哭道:“李大人啊!這,這羣刁民,毆打朝廷命官,該處斬!處斬!”
他惡狠狠地瞪了所謂的“刁民”一眼,笑得有些猙獰。
而方纔鬧事的那羣百姓,在看到來人之後,倒是放得開了,擡頭挺胸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望着令尹。
那來人正是刑部尚書李雲,在民衆中素有良好聲望,是個清官好官,百姓們也是因着相信了他能秉公處理,纔敢現在這般託大。
李雲聽了那方令尹的陳述,笑得更深了,“方令尹,爲何本官聽聞的,卻是你在鬧事呢?”
他定定的看着方令尹,明銳的眼神似乎可以洞悉萬物,更是將那令尹嚇得抖了三抖。
真當他什麼都不知道?
這京都的治安,若是刑部不知曉,可還有誰能知曉?
這個時候了還能倒打一耙,以爲傍上三皇子這棵高樹便能高枕無憂,是該說他天真呢?還是可愛呢?
“京都令尹方同信,擾亂民生胡亂判案,顛倒是非難堪表率,身居官職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即日起收監待查!”李雲字正腔圓,擲地有聲,身後的護城軍中已有幾人上前架起他要拖去。
那方令尹睜大了雙眼不敢置信,後知後覺之際,發出了一聲震天長嘯:“不!李雲你不能動我!三皇子不會放過你的……”
話未說完,他的嘴已經被堵上,而李雲聽着那聲威脅,只是勾了勾脣角不置可否。
一個六品小官,在他一個從一品大員面前大放厥詞,可是能耐啊!
從前稍稍給三皇子幾分顏色,到底這人的官位是三皇子送過來的,他便沒來動這顆爛白菜,現在機會送上來,他還能有何顧忌?
就連死到臨頭了還能將三皇子拉進來,那人若是知道,估計會將他就地正法吧。
又或許,已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