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侍女爲黃射研好磨,備好筆。
黃射端詳那石制觀硯:足如三趾於夏鼎,厚底形方,蓋如滿月,如地象圓,似天光斑,端是一臺珍品三足砂石硯。
硯臺旁邊的筆也不是凡品。
那筆桿細長,竹製中空,精細勻稱。筆竿中下部陰刻篆體“白馬作”三字。筆頭外覆黃色軟毛,筆須純白,毫長而銳,應是秋兔毫。
黃射見獵心喜,心裡默默感嘆:“有錢真好。”
黃射提起白馬筆,閉目回想劉琮所唱之詩。片刻功夫,一字不落的將其寫在了縑帛上。
黃射收筆後,蔡瑁示意侍女上前,侍女將黃射縑帛恭謹的遞交給劉表過目。
劉表手拿縑帛,仔細盯了半晌,嘆道:“好詩,好字!”說罷閉着眼睛,似乎回味無窮。
鍾繇也上前看到,奇曰:“此字甚好,筆力險勁、瘦硬,意態精密俊逸。只是...似乎未曾見過此等字體。”
鍾繇自然不知道,黃射此時用的是“歐體”寫的楷書。“歐體”是書法大家歐陽詢吸收漢隸和魏晉以來楷法,自成一體,晚了近三百年纔出現,鍾繇當然沒見過。
蔡氏兄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彷彿鄰村家的惡霸兒子被察舉爲孝廉一般令人不可思議。
劉琮更是不能接受,他已認出黃射就是之前頂撞自己的小子。這次黃射更是搶了自己的風頭,此刻怎能不落井下石?於是,劉琮大聲說:“寫我的詩詞算什麼本事,有本事你也寫一首!”
蔡中突然清醒過來,連聲附和道:“對啊,黃射公子不如自己也寫一首,拾人牙慧不是真本事。”他卻不曾想劉琮便是這般。
此時,左側首席一人說道:“諸位,盡興足矣,何必咄咄逼人。”黃射感激的望去,向寵給他介紹過那人,正是劉表的謀主蒯越蒯異度。
劉琮還要取鬧,劉表卻是說:“夠了!”劉琮、蔡氏兄弟不敢多言。
劉表扭頭問道:“元常兄以爲如何?”
鍾繇摸了摸鬍鬚,讚歎道:“真乃好字。”擡頭望向黃射,略帶徵求的問道:“黃射小友,能作詩否?”
黃射知曉鍾繇的意思,鍾繇並非讓他出醜,而是看到黃射的字後,認定黃射必有才華,故此一問。
黃射環身望見鍾繇、黃承彥、黃祖、向寵期待的眼神,脫口而出:“可!”
在衆人驚呼中,黃射一邊研磨一邊回想。
他前世背過不少唐詩宋詞,可是賀壽的詩詞卻寥寥無幾,尤其是當下流行漢樂府詩歌,劉琮所唱的五言絕句便是漢樂府小詩的一種體裁。如果隨意抄襲一手宋詞來,怕是大多數人無法接受。過些年便是流行建安文學,一想到建安文學,黃射靈光一閃,不由的定了定心。
黃射不再猶豫,提筆“刷、刷”的寫了起來,過程如行雲流水般飄逸,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收筆結束。
蔡中不甘心,急步上前,纔看到頭兩句就哈哈大笑。邊笑邊念道:“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爲土灰。”
蔡瑁頓時拍案立起,面漏兇色,怒斥道:“小子,你這是何意?你敢對主公不敬?來人,給我拿下!”蔡瑁左右近衛便要上前押人。
衆人無不愕然,衆人皆知今天乃劉表五十大壽,黃射這頭兩句卻說;神龜雖然十分長壽,但生命終究會有結束的一天;騰蛇儘管能騰雲乘霧飛行,但終究也會死亡化爲土灰。這顯然是大大的不敬,不知道這渾小子是不是破罐子破摔。
劉表眯着眼睛,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
突然,一聲年輕的聲音從末席傳出:“蔡將軍何必着急,不妨繼續念下。寵不信黃射如此不堪。”
說話的正是向寵,向寵拱手向諸人道:“何不將全詩唸完,再決定不遲。”
黃射回頭給向寵一個“你懂我”的眼神,伸出右手,示意蔡中繼續。
蔡中看到蔡瑁頷首,繼續唸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衆人越聽越驚,黃承彥正要撫掌,卻見黃射對蔡中說道“小蔡將軍,纔到一半,還未唸完呢。”
黃射不知道蔡中名號,只知道他是蔡瑁族弟,聽到向寵稱呼蔡瑁爲“蔡將軍”,便稱呼蔡中爲“小蔡將軍”。
蔡中看向蔡瑁,蔡瑁怒道:“看我作甚!讓你念,你就念!爲何不念!”
蔡中無奈,繼續唸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爲君故,沉吟至今。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荊楚歸心!”
沉默,良久的沉默。
黃承彥和黃祖驚的下巴都快掉了,萬萬沒想到家裡出了個這麼個奇才,此詩當真爲黃射所做?
鍾繇最先反應過來,拍案叫絕,快步從臺上走到書案前。此詩固然非同凡響,可鍾繇更想看到的是黃射的書法。
鍾繇雙手端起縑帛,激動的唸到:“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爲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爲君故,沉吟至今。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荊楚歸心!”念罷,鍾繇長嘆一口,感慨道:“真乃絕妙好詩,絕妙好字啊!”
黃射心中默唸慚愧,這首詩其實是前世的高中生都要求背誦的,是曹操的《龜雖壽》和《短歌行》刪繁去簡,提取符合此時賀壽主題的詩句拼湊而成。
《龜雖壽》和《短歌行》均是曹操暮年時所做,想來還未被世人知曉。全詩表達了兩個中心思想:一是人雖年老,但雄心壯志依然還在;二是歌頌劉表賢德,能一統荊楚。這兩個思想都精準的撓到了劉表的“癢”處。而書寫詩的字,使用的是黃射前世一直臨摹王羲之字帖的“行楷”。
劉表喃喃道:“周公吐哺,荊楚歸心!好一個荊楚歸心!”
黃祖看劉表神色不對,以爲黃射冒犯到了劉表,緊張道:“主公,犬子頑劣,不懂規矩,還請息怒。”
劉表先是閉眼說道:“何怒之有?”隨後又睜開眼:“射兒今年十六了吧?該賞!黃射聽封!闢黃射爲江夏郡尉,賞銀十兩,寶刀一柄。”
剎那間,劉表身旁的蔡夫人分明看到夫君眼中光芒四射,一下彷彿年輕了十歲。
蔡夫人扭頭看向臺下的黃射,只見黃射面容俊朗,身體壯碩。不知道是否因爲剛纔淺酌了幾杯,蔡夫人的臉蛋有點微紅,更是美豔動人。
秦與漢初,每郡有郡尉,秩比二千石,輔助太守主管軍事。景帝改名爲都尉,至今許多郡縣都沒有都尉,江夏都尉一支由黃祖這個江夏太守兼着。
黃祖聽到劉表封賞後,立刻對黃射驚喜道:“還不跪下謝主公!”
黃射雖然聽不懂封了個自己什麼官,但後面“白銀十兩,寶到一柄”卻是聽的門清。於是下拜行禮道:“謝劉使君!”
黃祖糾正道:“是謝主公!”
黃射無奈道:“謝主公!”
原來當下羣雄割據,每個勢力都相當於一個小朝廷,中央的號令基本沒人搭理。每個勢力的部下對君主都稱呼爲“主公”,侍主如侍君。黃彥承因未接受劉表的招募仕官,故以官名稱呼,此次前來賀壽,全因和劉表是連襟關係。
劉表呵呵一笑,擺手道:“無妨,琦兒、琮兒另有封賞。汝等先行歸席,宴舞繼續!”
“主公,下吏認爲此事不妥!”一人從席中起立,拱手諫道。
此人頭戴素巾,衣着樸素,乃從事中郎韓嵩。
“噢?爲何不妥?”劉表又恢復了面無表情。
“黃射未及弱冠,更是白身,怎麼闢爲郡尉?郡尉何等要職,儘管黃射有才氣,可他寸功未立,未知韜略。故,下吏請主公三思。”
蔡中一聽有人反對,連聲附和道:“韓從事所言甚有道理,黃射乳臭未乾,何以服衆?”
劉琮更是激動道:“對啊,他不過寫了一首詩,誰知道他這首詩是不是抄的!”
“夠了!”
劉表一聲怒喝,霸氣側漏。
羣臣靜若寒蟬。
席上的蒯越心想:“雖然江夏的軍政皆由黃氏把持,可江夏都尉一職一直空着,黃祖爲牢牢把握軍權,曾上表請闢蘇飛爲江夏都尉,主公不許。我等都猜不到主公想派誰在江夏插一腳。如今主公闢黃射爲江夏都尉,其意便是將江夏軍權完全放給黃氏,以示恩寵,這是要扶持黃氏以制衡蔡氏啊。如此對我蒯氏也是極爲有利的,否則單憑我蒯氏,那是敵不過蔡氏的。”看着劉表怒氣未消,又想道:“主公向來以平和示人,今日君子一諾,隨意收回,豈非大大的墮了威嚴?”
蒯越看着韓嵩欲言又止的樣子,暗自搖頭其毫無眼色,咳嗽一聲,出言道:“黃家先祖,故太尉黃香,年方九歲時便名震京師,號曰‘天下無雙,江夏黃香’。其十六歲便被和帝徵爲郎中。如今黃射頗爲其祖遺風,同爲十六,被主公賞識,真乃一佳話也。”
皇帝徵召稱“徵”,官府徵召稱“闢”。徵辟是兩漢擢用人才的一種制度,主要包括朝廷徵聘和公府、州郡闢除兩種方式。
蒯越如此出言,便是幫腔黃氏,又拍了劉表馬屁,暗示劉表能與“和帝”劉肇相比。
黃祖向蒯越投去感激的目光。
劉表頗也爲受用,撫須點頭。
韓嵩卻不贊同,繼續道:“黃射並無統兵的經驗,下吏只擔心黃射成爲趙之趙括,更是擔心有人會稱主公爲‘孝成王’!”
戰國時期,趙括紙上談兵,斷送趙國數十萬趙軍性命,趙孝成王便是重用趙括的人。
劉表又怒道:“如何統兵,黃太守自有決斷!焉由你在此饒舌?”劉表一拍案几,斥道:“來人,將韓嵩押入大牢!”
一旁的蔡夫人一顫,小聲道:“韓嵩,楚國之望,且其言直,押之無辭。”
劉表剛也怒急攻心,想到假如真的羈押韓嵩,只怕會被人嘲笑。
心下稍定,揮手道:“韓從事素有直名,然黃太守乃荊州宿將,虎父焉有犬子?此事已定,莫要再提!”
韓嵩無奈,不再言語。
蔡氏兄弟和劉琮心裡暗恨,心想以後在整黃祖父子。
隨後又有幾位有眼色的官員、名士打圓場,送禮賀壽,氣氛慢慢緩和融洽。
黃射不知哪裡得罪韓嵩,他要跟自己過不去,但已經感覺郡尉官職委實不低,於是美滋滋的回到席位上跪坐。
向寵羨慕道:“不曾想黃兄高才,又一步登天。實在羨煞向某。”
黃射老臉一紅:“旁門左技罷了,不如巨違兄習兵法方爲正途。”卻是之前黃射與向寵閒聊,得知向寵剛十八,表字取作“巨違”,正在隨叔父向朗學習兵法。
黃射忽然請教道:“巨違兄,可知江夏郡尉是個什麼官職?與江夏都督誰大?”
向寵笑道:“黃兄之前尚是白身,如今卻是‘千石大吏’。郡尉一職,輔助太守主管軍事,江夏都督也是江夏軍事長官,此事卻要看黃太守如何安排了。”
黃射心想,好傢伙,蘇飛在荊州摸爬滾打這麼多年,深受黃祖信任,自己不過是個‘二世祖’,便能跟蘇飛平起平坐,可見士族子弟的優勢。
黃射與向寵又是一番交杯,黃射有意結交,兩人更是親近。
不知不覺壽宴已然結束,與向寵依依不捨分別後,回到自己的屋子,除衣就寢後,不禁想到
金碧輝煌的州牧府和劉表在壽宴上的一言之怒,令羣臣膽寒的威嚴,心想:“劉荊州當真好大的威風,躺下羣臣跪拜,執宰一州生殺大權。不過劉表能當上荊州牧,全靠士族豪強扶持,若是換了我,不知能否成功呢?”
黃射今日卻是乏極了,胡思亂想一通,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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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記·異寶篇·九鳳朝陽》:荊南名匠所鑄,刀長三尺三,刀鞘至刀柄如火鳳,合計爲九,曰九鳳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