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黃射才睜眼起牀。
門口便立一侍女稟告:“鍾御史公子請過府一敘,這是請帖,不知公子是否有意前往?”
接到鍾繇的請帖,黃射有些受寵若驚。他急忙穿衣洗漱,快速寫了拜帖,並請黃承彥陪自己去拜訪鍾繇。
黃祖因爲要鎮守江夏郡,昨日夜晚就帶兵回城了。
鍾繇被劉表安排在刺史府偏宅下榻,黃射和黃承彥輕車熟路尋回刺史府,卻已見到“刺史府”的牌匾換成了“州牧府”。
原來劉表早已安排人打造牌匾,連夜更換。
鍾繇聽到黃射前來拜訪,親自出門相迎。
三人坐到屋內,一陣寒暄後,鍾繇開門見山道:“小友習得書法幾年?師承何門?”鍾繇與劉表平起平坐的人物,年紀比黃承彥也小不了幾歲,卻不託大,乃以小友稱呼。
黃射雖被劉表闢爲郡尉,不過一郡吏,又無天子下詔,只是劉表所闢。他的官職,鍾繇實在看不上眼。
黃射汗顏道:“未有師門,書法全因自己喜好所致,未習幾年。”黃射言不由衷,前世苦練書法沒有十年也有八載。更是臨摹歷代名家的字帖,此刻卻是不能明言。
鍾繇讚歎道:“小友無師自通,真乃奇才也。老夫曾隨伯喈公學習,至今方有小成,除了伯喈公千金,未曾見過如此天才。”
後世有傳言說鍾繇是跟隨蔡邕的女兒蔡琰學習書法,但蔡琰比鍾繇小不少歲,不管出嫁前是在閨房,還是出嫁後已爲人婦,都不太可能傳授鍾繇書法。
黃射知道鍾繇所說的便是蔡邕、蔡琰父女,前不久聽說蔡邕被王允下獄而亡,蔡琰因出嫁給河東衛仲道,很久未有消息,也不知道如今怎樣,一時間話題有些沉重。
鍾繇又問:“小友覺得老夫的書法如何?”
黃射想起後世對這個書法大家所評,正襟危坐道:“先生真書絕世,乃過於師,剮柔備焉。點畫之間,多有異趣,可謂幽深無際,古雅有餘。秦、漢以來,一人而已。”
鍾繇似乎也沒想到黃射如此追捧自己,以爲他只是客氣,於是謙虛道:“過譽,過譽了,小友定要實話實說。”
黃射搖了搖頭,道:“此乃小子肺腑之言,先生備盡法度,爲正書之祖!”鍾繇已是當世書法大家,當然不需要被黃射認可,但卻也被黃射的話語所觸動。
鍾繇感嘆道:“若吾子,能如小友,吾死而無憾。”
提到兒子,黃射突然想到:“令郎可名鍾會?”
鍾繇奇怪道:“繇僅有一子,三歲有餘,名曰鍾毓。”隨即輕笑道:“會?這個名也是不錯。吾若有次子,則名曰鍾會。”
聽到鍾繇所言,黃射差點暈倒。
原來鍾繇還真是鍾會他爹,只是此時還尚未出生。黃射決定緊鍾繇大腿,於是下跪拜倒,以額觸地:“請先生收我爲徒,小子願常伴先生左右,學習書法!”
鍾繇急忙將黃射扶起,嘆息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只是我覺得你已不差我多少,只怕我教不了你什麼了。”
黃射感覺有戲,繼續厚顏道:“先生博學多才,德高望重,無論書法,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先生可以教我的地方太多了!小子爲先生終身盡孝!”
秦漢之際,流行的以孝治國,其中心思想就是,在家若能盡孝,爲國方能盡忠。許多孩童學的第一本書就是《孝經》。
“好一個‘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一旁的黃承彥聽的呵呵直樂,勸道:“元常兄就收下射兒吧,我觀此子亦是不凡,將來必成大器,必不負元常兄所望!況且,荊州雖是安樂,卻遠不及中原地大物博,多走走多見見,對孩子也是有好處的。”
東漢共十三州,荊州雖然地域廣闊,卻並非核心之地。真正的全國中心是司隸、冀州、豫州、兗州等中原地區和黃河流域,涼州、益州、揚州這些州,在當時的人看起來都是郊區。
鍾繇嘆道:“如此,我便收射兒做弟子。只是現在李傕、郭汜把持朝政,霍亂長安,實非久居之地。我此次來荊州,也是託天子意志,請劉州牧出兵,解救天子。只是...哎,不提也罷。如今盜賊橫行,吾亦是朝夕難保。射兒年才十六,未及弱冠,不宜遠行,我們時常通信即可。”
黃射大喜,心想正好不想離開荊州,目前家族勢力尚在江夏,焉有不用之理?手上卻忙不停,借花獻佛的用府上的好茶進行拜師。
鍾繇看黃射聰慧,又對自己崇敬,老懷欣慰,喝着茶隨口問道:“射兒可有表字?”
東漢時期男子一般在二十歲冠禮時由長輩起字,但許多名門望族的子嗣起字較早,一般是拜師禮或者長輩壽宴這種大型社交活動時候,長輩代起。比如向寵雖然十八歲,未及弱冠,但卻已經有了表字。
黃射搖了搖頭,黃承彥順勢笑道:“不如請元常先生給射兒起字?”
鍾繇謙虛道:“承彥兄乃當今名士,才高八斗,又是射兒長輩,我不宜越俎代庖。”
黃承彥搖頭道:“元常兄,你也是射兒的長輩了。況且,老夫一山野村夫,不會起名,就連我的女兒,也只叫做‘阿醜’。”
黃射聽到此話,想起來什麼,疑惑道:“承彥公的千金,可是名叫月英?”
黃承彥笑罵道:“這你小子都知道啊?阿醜幾乎足不出戶,知曉她閨名的未有幾人。”隨即警惕道:“阿醜還小,她可是你的族妹,你莫要在打她的主意。”
黃射險些又要暈倒,沒想到黃月英竟然是自己的族妹。只是不知道諸葛亮現在幾歲,有沒有出現在襄陽?
鍾繇知道黃承彥在跟他開玩笑,便不再推讓。思索片刻道:“射兒名曰射,取自孔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德育乃六藝之最,不如表字‘德育’。射兒你以爲如何?”
黃射剎那間還以爲鍾繇在罵人,心想“德育”聽起來既不威風,也不似什麼好詞,正要抗議,卻聽黃承彥讚道:“妙哉,射、御皆爲軍事技能,黃祖雄爲荊州宿將,必定滿意。射兒也從小習武,元常兄以‘德育’命之,則是期望射兒能有‘德’而不忘‘禮’,亦是對射兒品性的肯定啊。”
黃射雖然不知道當時貴族流行以“子X”、“德X”、“公X”等給子嗣取字,表字更是對德行的判斷和期許。但聽到名士黃承彥也讚歎有加,於是不再矯揉,跪倒拜謝道:“黃射黃德育,謝先生賜字,射必不負先生之望!”
鍾繇、黃承彥撫須相視,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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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宴結束後,黃承彥沒多久便回了沔陽老家(今湖北仙桃)。鍾繇卻多逗留了幾日,一邊妄想繼續說服劉表“勤王”,一邊繼續與黃射切磋書法,各有不少收穫。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鍾繇終歸是要回長安覆命的。鍾繇爲能與黃射常常交流書法經驗,互留了通訊地址,以期書信。
黃射依依不捨的送別老師,回到襄陽宅邸後,仔細回想此行的收穫,並積極的思索以後的發展方向。
襄陽一行,收穫非淺,雖然得罪了蔡氏兄弟和劉表次子劉琮,卻也結識了向寵這樣的少年英雄和鍾繇這種名流大家,甚至獲得了不小的官職,步入了仕途。
白銀十兩雖不是小數目,但黃射生爲荊州豪族家的長子,自然是不缺銀錢的。
黃射更高興的是獲得了劉表賞賜的那柄寶刀。全刀長約三尺三,刀鞘至刀柄如有九條火鳳一般,刀刃更是厚硬鋒利,削鐵如泥。刀刃還刻字“九鳳朝陽”四個篆體大字,威風炫酷。黃射愛不釋手,時常把玩。
黃射將九鳳朝陽刀綁在身後,打算返回江夏老家。剛上馬跑了幾步,感覺似乎遺忘了什麼。一拍腦袋,卻是往襄陽有名的酒肆奔去。
黃射將馬繮交給小二,吩咐餵飽愛駒,又隨手摸了一點碎銀打賞小二,便大步流星的邁入酒肆。尋一方桌胡凳坐下,說道:“掌櫃!上好酒!”
掌櫃搓手相迎道:“來啦客官,小店有桂花酒、糯米酒、馬奶酒、杜康酒、杏酒等等,卻不知道您要什麼呢?”
黃射沒想到襄陽的酒肆品種比江夏的豐富不少。原因卻是劉表入荊後,治府由“武陵郡”換到“襄陽郡”,襄陽城的經濟得到迅速的發展,人口客流更是日益增長,酒肆需要的酒品便更多了。
今天天氣頗爲炎熱,黃射口乾,於是伸出兩個手指道:“兩壇杜康酒。”
沒多久,小二就將兩壇酒送至黃射面前的桌上。黃射拍酒罈封泥,咕嘟咕嘟的豪飲起來。
杜康酒屬濃香型,黃射入口便覺酒味香甜、質純,片刻便將一罈杜康一飲而盡。
黃射咂咂舌頭,香氣回味無窮,不禁感嘆道:“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鄰桌有兩人聽到黃射讚歎,一人說道:“這詩極好。”另一人道:“這少年郞卻是灑脫。”
黃射聽到有人議論自己,瞅向隔壁,只見兩人皆年約而立之年,頭裹方巾。先前說話那人穿褐色麻衣,臉方而下頜短;後說話那人穿白色麻衣,清瘦英俊。
褐衣者似乎對黃射所念詩頗有興趣,對白衣者說道:“前不久才聽聞:周公吐哺,荊楚歸心。今日又聞:何以解憂,惟有杜康。荊襄不愧人傑地靈、臥虎藏龍。”
白衣者搖頭笑道:“那周公姬旦何等氣概,胸襟豈會被荊楚之地所控?”
黃射心中凜然,原因是他僅僅將“天下歸心”改爲“荊楚歸心”。雖然只有兩個字,可胸襟氣度完全無可比擬。卻不想被此人一語道破。
黃射越看兩人越是不凡,打定注意後,上前作揖道:“二位仁兄,見解非凡。吾亦覺得此事最後一句,應改作: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看到白衣者眼前一亮,黃射繼續問道:“在下江夏黃射,卻不知兩位高姓大名?”
白衣者拱手道:“單福。”褐衣者拱手道:“石韜。”隨即石韜問道:“黃射?可是州牧府上,‘盞茶書詩’的黃德育?”
黃射暗自驚奇,自己的字才取幾日竟已被人知道?“盞茶書詩”的稱號又是誰傳出的?
黃射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道:“石兄見笑了,如果沒錯的話,在下正是黃射黃德育。”
石韜、單福二人知曉面前這人竟是近日襄陽城中,老少茶餘飯後談起的少年奇才後,也是客氣的寒暄起來。
黃射前世記憶中,不曾聽到石韜、單福的大名,便問道:“聽二位仁兄口音不似荊州人士。卻不知從何處而來?”
石韜看了下單福,見他未有反對,於是道:“吾二人從潁川而來。”
一聽到“潁川”,黃射頗爲激動,知道潁川多才俊,鍾繇便是潁川郡長社縣人。又熱情問道:“來荊州所爲何事?”
單福不動聲色說:“拜師求道。”
“單福、單福?潁川單福?”
黃射喃喃地道,驀然想起什麼,激動道:“單兄可是字元直?”
石韜面色大驚。
單福瞧見黃射背有寶刀,寒氣逼人。不動聲色,右手已悄悄按在了劍柄上,低頭問道:“哦?黃兄知道單某?”
黃射感覺自己猜對了,高興道:“當然!潁川徐庶徐元直,久仰久仰!”
單福冷笑一聲,猛擡頭,質問道:“那你可知徐某乃朝廷逃犯,可是要捉徐某去換賞銀?”說罷,便要拔劍刺向黃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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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記·徐庶傳》:中平末,嘗爲人報讎,白堊突面,被髮而走,爲吏所得,問其姓字,閉口不言。吏乃於車上立柱維磔之,擊鼓以令於市鄽,莫敢識者,而其黨伍共篡解之,得脫。於是感激,棄其刀戟,更疏巾單衣,折節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