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我覺得疲憊而軟弱。我在這場孤立無援的與命運的戰爭中，將一切都搞砸了。我此刻只覺得我是那樣需要威廉的信任，那樣無法任憑他走。我低聲說，“你不該謝我，你應該恨我，是我將愛莉婭推入這個悲劇的中心，現在，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你能不能幫我救救愛莉婭？她有危險！“
威廉聽到我的話，回過頭來，微笑一下說，“我當然知道愛莉婭有危險。可是，人生中，有時你需要冒一點風險的。我想通了，也許愛莉婭是對的。她的心已經給了王子，我又何必去強行帶回她的軀殼？只要王子真心愛上她，她便會變成人類了。也許，這並不是一件壞事！愛莉婭進入的，未必是個悲劇！“
我搖頭說道，“你不懂，埃裡克永遠不會愛上愛莉婭的！他已經不是原來的他了！“
我看到威廉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近乎悲傷的情緒，他說， “我明白，他的心裡，已經有了另外一個人。可是，時間會改變一切的。既然那個人已經退出了，愛莉婭也許會令王子回心轉意！“
他這是什麼意思？我到底要如何向他解釋清楚？我幾乎有些憤怒了，不禁說，“我要對你說多少次？我從來沒有退出過，因爲我從來不需要退出，愛莉婭和王子之間，從來沒有過另外一個人！”
威廉嘴邊掛起一個近乎嘲弄的微笑，“安琪，你不需要向我解釋這個。我真的很感謝你爲愛莉婭作出的犧牲！”他的語氣誠懇，可是，我那早已碎成一片片的心，已經化爲飛灰。
我無助地搖頭說，“不說這個了，爲了愛莉婭，請你幫一個忙。”
他望着我，示意我說出我的請求。
我說，“我想要偷出海巫的水晶球，你能幫我嗎？”
威廉的眉頭皺了起來，“那個巫婆雖然可惡，可是我一直與她井水不犯河水，爲什麼要她的東西？”
“因爲，因爲，”我不知怎樣解釋，我害怕海巫會從那個水晶球裡看到王子的心已經被置換，如果偷了她的水晶球，便可以將這個秘密隱藏起來。可是，我還不知是否應該將實情和盤托出。只好說，“海巫想要的是王子的心臟，她希望愛莉婭永遠不會成功！她那個水晶球，似乎可以窺探任何人心中的秘密，有了水晶球，愛莉婭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監視下，她會千方百計阻撓愛莉婭！”
威廉似乎被我說動了，他想想說，“其實，這個水晶球，是海巫身上唯一與她的巫術無關的東西。它其實本來不屬於海巫。”
我不解地望着他，只聽他繼續說，“水晶球原本的主人，是上帝身邊的天使拉斐爾。”
威廉的目光飄回到久遠的過去，“千年前，拉斐爾作爲上帝的使者來訪問我時，這個水晶球，被海巫偷了去。拉斐爾身上寶物無數，少了一樣他不在意，我不願擾亂大海的和平，於是便任憑她將水晶球據爲己有了。“
威廉脣邊現出一個微笑，“拉斐爾很快就要來了，也許，我可以將這個東西還給他。”
我的眼中放出光來，希望，即使只是一線微薄的曙光，仍然令我心潮澎湃。只要有一線希望存在，我就不會放棄信心。
××××
這一晚我睡了一個好覺，我這美麗的海花牀真是舒適！當我神采奕奕地出現在餐廳時，等待我的是妹妹們驚喜的擁抱。我這才意識到我是多麼想念她們！整個早餐期間她們都在嘰嘰喳喳地不停問我被人類捕獲的歷險記。我小心地不去提起埃裡克王子和愛莉婭。威廉已經告訴我，他還沒有想清楚如何向她們解釋愛莉婭的下落。
威廉一直在默默望着我們，沒有說一句話。
早餐結束，大家正要興高采烈地起身時，威廉忽然說，“你們等一等，我有話要說。“
我和妹妹們微笑着將目光轉向他，只聽威廉平靜從容地說，“過一會，我要向大海中的所有臣民作出一個公告―――“他停頓一下說，”我要離開大海了。“
我臉上的微笑僵住了。妹妹們顯然立刻陷入震驚中，四周忽然靜得令我心慌。
“父親，你要離我們而去？你要去哪裡？你什麼時候回來？“二妹妹的聲音在打顫。
“我的心，永遠都會留在大海里，與你們在一起。“威廉說，“只是，我有些事情要和上帝交涉，交涉之後，恐怕很難再回來這裡生活了。你們都長大了，會慢慢適應沒有我的日子。”
我閉上眼睛，心中痛楚卻明白，時間到了。上帝終於要他爲那個契約作出交代！他有危險嗎？上帝會懲罰他嗎？我的思緒一片混亂。
四個妹妹已經緊緊抱住了威廉。她們從來沒有品嚐過傷悲和別離，她們根本不知道如何應付，只是用近乎哭泣的聲音，七嘴八舌，語無倫次地說，“你不能離開我們！”
我走過去，用我發抖的雙臂環住妹妹們和她們環繞着的威廉，人魚是沒有眼淚的。可是，我看到威廉眼中晶瑩的淚光。
就在此時，號角聲響起，這是海里全體臣民大會的號角聲。威廉把我們輕輕推開，走了。
過了不久，我站在莊嚴的大殿裡，我和妹妹們站在第一排，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威廉頭戴王冠，一身華服端坐在他的寶座上。我轉身望去，大殿裡站滿了海王的臣民，黑壓壓的人羣一直排到殿外。
人聲靜了下來，威廉開始講話了。我的心痛得絞成一團，威廉前面那些冠冕堂皇的說辭，我根本聽不進去。只聽道他最後說，“海王的職位爲上帝的契約所規定，不是永恆的。契約已經到期，現在開始，海王的職責就落在理查將軍的身上，直至他練成全部海王的魔法，便可以正式加冕。“
理查將軍飄向威廉，他是威廉手下最得力的臣子，他是個不折不扣的人魚，長了一張男性十足，滿臉鬍鬚的臉。
威廉把他閃光的的王冠從自己頭上摘下，交給理查。理查還沒有學成全部的魔法，只能將那王冠恭敬地託在胸前。
我不知怎樣捱過那個大會的，更不知威廉怎麼可以在衆多子民不捨的懇求中，在包括理查在內的臣子們的挽留聲中，甚至在我那些妹妹痛心疾首的場面中應付自如。
我的目光一直追隨着他，可是，我沒有說一句話。我早已無話可說，我的心，早已灰飛煙滅，連痛的感覺都漸漸麻木了。
我從第一排偷偷溜走，浮在大殿門口呆呆望着他，一動不動。直到所有的人羣散去，就連妹妹們都不再有力氣繼續挽留他，我，依舊站在那裡，如同一尊石像。
威廉忽然向我走了來。我佇立當場，無法移動。
我看到威廉的臉上，滿是疲憊，可是，他的眼睛還是亮晶晶的。他淡然一笑對我說道，“海水對我來說，太冷了些。看來我已經不習慣這裡的溫度了。”
我不禁問出那個我最擔心的問題，“上帝會懲罰你嗎？”
威廉微笑道，“上帝是宇宙間最仁慈的主宰，你不要擔心。“他換了話題說，”我和上帝的天使交涉之後，恐怕會在人類的世界生活下去，會經常有機會去看愛莉婭的。可是這大海，就很難再回來了。安琪，這裡，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我咬着嘴脣，難以想象，沒有他的永恆的生命，會是怎樣的折磨。他終於要和我訣別了。從此以後，海陸兩隔，只怕再也見不到他。
我看進他的眼睛，說，“威廉，有件事情，在你走以前，我要你明白―――“我將我和海巫的交易誠實地交代了一遍，儘管，說出整個的事情令我爲自己的幼稚和輕信感到尷尬極了。我講完那個故事的始末，威廉整個人都呆住了，他怔怔望着我，眼中，又是欣喜，又是傷悲，又是我根本看不懂的情緒。
定睛望着他，我一字字繼續說，“我要你明白，我的心裡，從來也沒有埃裡克王子！因爲，我的心早已被另一個人填得慢慢的！那個人，爲了我這個愚蠢執拗的人放棄了永恆的生命！那個人，簡直是個傻瓜！”
威廉嘆息着說，“你拼了你的命，要救的，原來是那個傻瓜的命嗎？你更愚蠢！“
威廉目光閃爍，他的手中，忽然多出了一個亮晶晶的東西――――水晶球！
他輕聲說，“你要的東西，被我從海巫那裡找來了。拉斐爾天使早已忘了這個東西，他一定不介意我將它送給你。
他將那個水晶球放在我的手上，忽然，它發出一股強烈的白色的光芒，在我面前，忽然越變越大，瞬間，便有一個小小的房間大小。
威廉忽然拉起我的手，他的身上發出同樣的光來，他身上那白色的光不知如何也立刻包圍了我，我發現，他拉着我，穿過那個水晶球壁，進入了水晶球中。
忽然我的樣子變了。我的魚尾巴消失了，我看到自己的雙腿，我垂到胸前的頭髮竟然變成黑色的，筆直的。我呆住了―――我難道變回人形了？
威廉在我的震驚中，忽然用他的臂膀緊緊環住了我的。他在我耳邊喃喃說，“在這個水晶球中，你終於恢復成爲真正的你了！“ 我聽到自己自己的人類的心跳聲―――那不是人魚的心跳。
他捧起我的臉，在他琥珀色的眼睛裡，我看到了自己漆黑的眼睛，漆黑的頭髮的倒影。
“我會把你的容顏帶走，安琪．林。“他低聲說。
他的體溫是溫暖的，正如同我的體溫。我在他的溫暖裡旋轉，旋轉。
他溫暖的嘴脣落在我的髮際，我的呼吸伴隨着他熾熱的有力的心跳。我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他，可是爲什麼，他的懷抱熟悉得如同一個前世的回憶？我沉迷在他的懷抱裡，希望可以這樣過一個世紀。
“再見，安琪．林” 他的嘴脣上的溫暖忽然從我的發間撤離。我的心，忽然從熾熱變得冰冷。
他拉着我走出水晶球，那個水晶球變得越來越小，直到我可以將它攥在手心裡。
他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了。我知道，他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