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握住威廉的手, 他脖子上那片嚇人的淤黑使我想起阿爾曼冰冷的臉,我剛纔無憂無慮的心立刻蒙上了一層憂慮的陰影。
這時我才發現威廉的臉色異常蒼白,我開始後悔任由他導演剛纔那通飛行遊戲。現在, 他需要的是醫生和休息, 不是帶着我在空中打轉!我四下張望, 發現我們已經落在了王宮的圍牆裡。我鬆了一口氣, 心急如焚地拉起威廉的手, 緩緩走進宮殿的側門,向着他的房間走去。我知道,威廉的馭心術完全可以令我們大模大樣地回來, 沒有人會盤問我們。我擔心的是他的傷口,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流血?
好不容易走進他的房間, 我趕忙強迫威廉躺在牀上。房間裡一片溫暖。我打開他厚厚的冬衣, 看到他的繃帶上早已又滲出血水來。我幾乎要落淚, 在他的房間裡找來一些乾淨的棉布,覆蓋在那已經慘不忍睹的繃帶上, 我輕輕給他蓋上被子,咬着嘴脣,扭頭不去看他,說,“你等着, 我這就去找醫生來。”
我正要跑開, 卻發現我的衣角被他拉住了。我回過頭來, 看到他怔怔地望着我說, “伊麗莎白, 你在流淚。”
我的眼淚,被他這一說, 如同泉涌一般,竟然無法控制了。我伸出手來擦擦自己的眼淚,甩甩頭,對他說,“你等着,我找到醫生就回來。”
他忽然拽了我一下,我不知怎的,便被他拽到了身邊。我聽到他低聲說,“不要走。”
然後,我便不知怎的倒在他的身邊,靠在他胸膛沒有傷的那一面。我聽到他繼續輕聲說,“我真的沒事,你不要傷心。不要去找什麼醫生,留下來陪陪我。”
他溫暖的呼吸吹在我的臉上,我的思想完全停止了,我的心開始輕輕抽痛起來。我忽然覺得,我不想走開,不想離開他一步。一股我自己也不懂的衝動使我伸出雙臂環繞在他的脖子上。我在做什麼?我不知道。我的心在狂亂地跳動着,我的心痛已經成爲一種習慣,我不管。我只是貪圖他的擁抱,貪圖他的溫暖,貪圖他的呼吸。我不要放開他,似乎他的擁抱如同一個夢,我一放手,便會從夢中驚醒一般。
我感到我這個自己也不懂的動作似乎使威廉失去了主張,我感到他也下意識地將我緊緊擁在他的胸口,他的雙手無法自控地在我的後背遊移,房間裡的窗簾早已被我關緊,這裡幾乎是一片漆黑的,他看不到我額上的冷汗,或者,在這一刻,他也被一種自己也無法控制的情緒佔據了。他狂亂地,低低地喘息着靠近我,我感到他溫暖的體溫瞬間升高,他如同一團火,瞬間便點燃了我心中所有自己也不懂得的情緒。我的心早已絞成一團。
在那一個瞬間,我感到他的嘴脣落在我的脣上,起先是輕柔的,然後,那份輕柔變得灼熱無比,使我的呼吸都似乎要燃燒起來,我疼痛地,急迫地地吸吮他的呼吸,他的柔軟,他的意亂情迷。這個瞬間如同一個通往某個未知世界的邀請,我不顧一切地想要去抓住它,卻感到自己那原本已經支離破碎的心臟,忽然被一個錘子狠命擊中,碎了。隨着那破碎的聲音,我的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痛楚已經不復存在,他的吻也同樣不復存在,四周只有一片漆黑。
不知過了多久,我眼前的漆黑漸漸退去了。我迷惑地睜開眼睛,發現我還躺在威廉的牀上,他卻坐在牀頭的搖椅上,憂愁地望着我。
看到我醒來,他一把握住我的手,他的頭埋在我的手心裡,他的聲音都在發抖:“都是我不好,伊麗莎白,我險些殺了你。”
我慌忙坐起身來,覺得神清氣爽,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忙說,“你胡說什麼,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威廉說,“你的心跳和呼吸都忽然停止了。連醫生都說,你可能活不成了。幸好我抹去了他關於這個的記憶,否則,整個王宮都要來哀悼你了。幸好,你好轉過來了。”
我嘆了一口氣,明白這個詛咒不會殺死我,可是,它顯然也不會便宜了我。
我看到威廉換上了一件乾淨的衣服,他的繃帶顯然已經換過了。我鬆了一口氣,至少,有醫生來過了。
窗簾已經拉開了,窗外,暮色已經悄悄降下。我呆望着那一片暗暗的藍色中的最後一抹紅霞,摸摸自己的嘴脣。他的吻痕還在,他的氣息還在,我的心無力地跳動着,彷彿在警告我,我根本無法逃脫我那惡魔的詛咒。我知道,這是我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吻他。
威廉如同猜透了我的心思一般,只是伸出手來,沉默地,將我的手包裹在他溫暖的掌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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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日如飛。
我依然整日惶惶不安。這次我們僥倖逃脫了阿爾曼,可下一次呢?我們能夠永遠這樣幸運嗎?我明明看到驅魔劍刺進了他的心口,可是,爲什麼他連血都沒有流一滴?有一件事我是清楚明白的。阿爾曼也許受了傷,可是,他絕對沒有死,只要他活着,就不會善罷甘休。
這裡有宮廷裡最好的醫生爲威廉治療他身上那條猙獰的傷口,可是,不知爲什麼,過了足足一個月,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他早已不再流血,可是,那條傷口始終不肯完全合上。
自從那天告別了埃文,我也只有在一些正式場合見過他。,我不知道威廉用了怎樣的方法,竟然令天下幾乎忘了那場決鬥。很快,埃文便被晉升爲侯爵了。爵位初升,他忙得團團轉,也許他是故意要避開我們吧,他連王宮也來得很少。
夜晚的時候,我堅持到威廉的房間陪着他。這樣他即可以休息得好一點便於他的痊癒,又不必擔心我獨自一人時被阿爾曼劫持而去。我好說歹說,他終於同意。幸運的是,阿爾曼果真忌諱魔法書卷,始終沒有出現。每個夜晚,我就坐在威廉的搖椅上,看着他睡着了,才蜷着身子睡了。可是時常,清晨裡醒來,我會發現看到自己不知何時被轉移到威廉軟軟的牀上,我呼吸着枕邊威廉的氣息,他就坐在我的身邊,微笑地望着我。威廉顯然已經找到了和我之間的最佳距離,輕易不會觸發那個折磨我的詛咒。
這種平凡恬淡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
可是,有一個秘密,我一直沒有說出來―――永生之花給了我永恆的生命。
我無法想象,如果有一天,他走了,而我的生命永遠長存,那漫長的永恆將是怎樣的一種折磨?幸好,我還有結束自己生命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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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五個月飛逝而過,冬天早已過去,威廉似乎已經駕馭了王宮所有人的心思,竟然再也沒有人提到我需要回家的事情。父母偶爾來看看我,也始終沒有接我回去的意思。等到威廉的傷終於痊癒,窗外已是繁花似錦,綠意滿盈。轉眼間,我已經過了17歲的生日,王后已經在爲我和威廉挑選明年婚禮的日子。據說,一年以後,我滿了18歲就可以成爲威廉的王妃了。
我和威廉都曾經向那個叫做拉斐爾的天使祈求過無數次,可是我心中的詛咒仍在。
我不明白,如果上帝的天使肯送來那個書卷保護我,爲什麼不能化解這個詛咒?我始終不明白,爲什麼人間有如此多的不如意,而衆神只是沉默地任由我們經歷磨難?
我無法奢求太多,只希望我和威廉這樣平靜地在一起的日子可以持續得更久些。
可是,距離我們的婚禮每近一天,我的心都會更加沉重一分。自從那次幾乎令我玩火自焚的初吻,威廉再也不會靠近我一步。我又何談成爲他的新娘?每次想到這個,我的心都無力地輕輕痛起來。
我不知道這件事是否也同樣困擾着威廉。我唯一知道的是,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們就小心翼翼地迴避着談及那個原本應該令我們興奮的日子―――我們的婚禮。其實,我們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對那個日子。亦或者,我們早已知道,那個婚禮根本是可有可無的。我們將一生一世如此淡然相對,夫妻的名分不過是用來欺騙天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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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白天的時候,我很少見到威廉。我整天的時間通常都被宮廷教師們佔去了。我已經不再像過去一樣貪玩,想到爲了將來成爲成功的王妃,這些功課都是必不可少的,我便也不再抱怨。威廉白天也通常很忙,近日來,國王已經開始漸漸讓他分擔起一些國事來。據說我們的婚禮一過,威廉便要登基作國王了。
今天,我剛剛上完了一堂課。我拖着腮坐在窗前,心情愉悅地望着窗外的花海,等待着下一堂課的到來。
門開了,走進來的竟然不是我的老師,而是王后。今天她穿了一件美麗的鵝黃色長裙,顯得高貴典雅。她走到我的面前,對我微微一笑。
王后很少跑到我的房間來。上一次她來所造成的尷尬局面至今仍令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用意,心想,難道威廉的馭心術出來什麼漏洞,她又來找我算賬不成?我只好站起身來,恭敬地對她行個禮。
王后對我點點頭,她的眼裡閃着興奮的光芒,她愉悅而和善地說,“今天我把你這一堂課臨時取消,想和你談談。”
我有些膽戰心驚地望着她,不知她要談什麼。
王后望着我的眼睛,真誠地說,“伊麗莎白,我知道你可能有些怕我,可是,我過去對你的約束,全部都是爲了你好。一年以後,你就會正式成爲王室的成員了。我其實自從你12歲起就在盼望你成爲王妃的那一天呢!“
她的女僕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進來,將一個嶄新的羊皮卷擺在我的面前。她在我面前展開羊皮卷,她的聲音變得興奮起來,“記得我當年,也像你現在一樣,十二歲就知道自己會成爲王妃了,我盼望着我的婚禮也是盼了很多年呢!可惜我的婚禮是當時的王后一手操辦的,我根本就沒有自由參與任何意見!”她嘆口氣說,“所以呢,到了我婚禮的那一天,我才發現我的婚禮雖然奢華無比,可是,婚禮上的花束是我最不喜歡的花,樂隊奏的是我最討厭的音樂,就連我的禮服都是我非常不喜歡的樣式!總之,那個婚禮從頭到尾都是王后喜歡的東西,沒有一樣合乎我的心意!”
她握起我的手,忽然真誠地說,“伊麗莎白,婚禮是每個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所以,我在開始爲這個日子作準備以前,想和你好好談談。孩子,告訴我你夢想中的婚禮是什麼樣子的。我一定會幫你實現!我一定不會讓它像我當年的婚禮一樣遺憾終生!”
我呆望着她,這是她第一次叫我“孩子”。在我眼裡,她一直是那高高在上的王后。我從來沒有想到,她竟然也在乎我的感覺。她來對我說這一番話,也真是用心良苦,我當然是感激不盡的!可是,王后不知道,這個婚禮是我一直不能想,不能碰的一個傷疤。它如同一記殘酷的鐘聲,無論我怎樣努力逃避,都不停在我的靈臺狠命地提醒着我受的詛咒:我永遠也不可能成爲威廉的新娘!我的淚光不自控地開始在我眼裡打轉。我哪裡能夠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夢想自己的婚禮?我根本不在乎什麼鮮花,音樂,禮服之類的東西。我只希望成爲一個名副其實的新娘!
可這個最簡單不過的希望,都不過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而已。
我只好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故作從容地向王后訴說着我“夢想中的婚禮”。每說一句,我都覺得自己的心碎掉一片。
王后好不容易說完了婚禮的事,我幾乎在心中祈求她快快離去。她站起身來,正要走,卻忽然回過頭來,神秘兮兮地在我耳邊說,“我只生了一個兒子,其實是很遺憾的。伊麗莎白,你不知道我是多麼盼望看到你們的孩子呢!將來,希望你能多有幾個!最好是小王子,小公主各來幾個。”
我的微笑僵住,強忍着眼淚,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
終於,送走了王后,我關上門,一頭紮在自己的枕頭裡,淚如泉涌。我哭了不知多久,漸漸地,我心中深深的無奈和悲哀糾結在一起,蛻變成了一個自己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想法:這一切對威廉是不公平的。世上除了我,還有的是其他的女人。威廉是未來的國王,是天下的希望,我怎麼可以要他陪我終身受困於我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