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個月的今天, 就是我和威廉的婚禮。
整個王宮滿溢着喜悅的氣氛,只有我感到不安和傷感。我不願將這樣的情緒傳染給威廉,這幾天, 我刻意躲着他, 他每天傍晚來到我的房間, 我都假裝睡着了。
今晚, 我無論如何無法入眠。威廉早已習慣了我牀頭的搖椅, 正在搖椅上沉沉睡着。我的眼睛睜着已經好久,習慣了周圍的黑暗,我便在黑暗中靜靜望着威廉的睡相。他的呼吸均勻而平緩, 他的臉上一片近年來已經很少見到的無邪和平靜,令我不禁想起他少年時的樣子。
我正沉醉在一些零星的美麗回憶中, 忽然聽到威廉的喉嚨裡含糊不清地似乎在說着什麼。我的目光投向他, 發現他的臉上忽然罩上了一層痛苦的表情, 他的呼吸變得短促急迫起來,他的額頭上頃刻間佈滿了汗珠。
我搖搖頭, 心想他一定是在做惡夢,我跳下牀,走到他身邊,用力去推醒他。他忽然睜開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他怔怔地望着我, 忽然, 他伸出雙臂, 將我緊緊地箍住了。我被他箍得透不過氣來, 只好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背脊, 輕聲說,“你在做惡夢, 威廉。”
威廉沒有說什麼,可是我感覺他的身體還在發抖。
“你夢到什麼可怕的東西?”我輕聲問着。
他放開了我,搖搖頭,無言地緊緊握住我的手。
天邊剛剛亮起一絲曙光,威廉便不見了。我這個晚上幾乎沒睡,等到威廉出去了,我才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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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聽到有人大聲地在敲我的門,我驟然驚醒,聽到我的門“嘭“地一聲被打開了,威廉蒼白着臉急匆匆地走了進來。他的臉上佈滿了又是憤怒,又是焦急,又是驚慌的神情。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不禁嚇了一跳。
他劈頭蓋臉地問我,“你有沒有看到驅魔劍?”
我怔怔地說,“那劍不是一直在戴你的身上嗎?”我知道,他憑着書卷和驅魔劍幾次三番打敗過阿爾曼,所以他就是睡覺時這兩件寶物都是從來不離身的!
威廉也不理我,只是在我的房間裡急迫地,近乎粗暴地四處亂翻着。我的房間頃刻之間被他翻得天翻地覆,可是,他的驅魔劍還是無影無蹤。
翻完了,他一句話都不說,便急匆匆走了出去,我心裡覺得他十分不對勁,顧不上自己還穿着睡袍,胡亂披了件衣服便跟了出去。
我清楚記得,威廉昨晚來的時候,明明戴着那柄劍。我一個晚上幾乎沒有睡,我的房間整夜平靜,根本沒有人來過。他的劍怎麼會不翼而飛?
我跟在威廉身後,一同焦急地尋找着,眼睜睜地陪着他把整個王宮都翻了個底朝天,若不是他的馭心術,整個王宮恐怕都以爲他發瘋了。
然後,威廉拉着我的手,急匆匆地踏上一輛馬車,只對車伕說了一句話,“去威洛克侯爵的城堡。”
我滿腹狐疑,他要去找埃文做什麼?埃文昨天又沒有來宮裡,他怎會知道驅魔劍的去向?
馬車風馳電掣地飛入埃文的城堡。正午的陽光下,城堡那閃亮的尖頂如同一把巨大的鋒利的寶劍,高高懸掛在空中,反射着奪目的日光。城堡的每一個窗櫺都同樣閃着光,整個城堡如同一個耀目的光源,令人眼花繚亂。
威廉臉色鐵青,我衣衫不整,埃文的侍衛看到我們這幅樣子顯然大吃一驚,趕忙進去通報,不出片刻,埃文便穿戴整齊地站在我們面前,向我們行了禮,便帶領我們走進他的前廳。
威廉在埃文對面坐下,一句客套話都沒有講,開門見山地說,“驅魔劍不翼而飛了。”
埃文的身形大大震動了一下,他張大嘴巴,圓睜着眼睛說,“殿下,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這是不可能的!那驅魔劍是有靈性的。當時既然歸屬了你,就如同一個忠誠的武士,只會服從於你一人!除非心甘情願放棄它,它是不可能離開你的!”
威廉緊緊抿着嘴脣,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我怎會放棄它呢!它明明是自己不見了。”
埃文搖搖頭說,“絕對不可能。”
威廉嘆息一聲說,“現在不是談這個可能還是不可能的時候。”他目光定定地盯着埃文的臉,用命令的口吻說,“我需要你再鑄一把驅魔劍。”
埃文苦笑說,“殿下,不是我不願意,是我做不到。驅魔劍不是一般的寶劍,只能鑄一次,鑄成以後,天下只能有一把。”
威廉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冷冰冰地說,“我不信!你那什麼天下無敵劍不是鑄了幾十把嗎?”
埃文說,“那是不同的。如果殿下需要天下無敵劍,我可以立刻奉送。”
威廉搖搖頭說,“我只要驅魔劍!埃文,你聽着,以你的才能,我不相信你不能再鑄一把驅魔劍!”
埃文繼續搖頭說,“我不願承諾你我做不到的事情。”
威廉忽然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望着埃文說,“你做不到也要做到,我命令你做到!否則的話,你這侯爵就不要當了。”
他這句話一出口,埃文的臉色就變了。他的脊樑挺得筆直,擡起頭說,“殿下,你在持強欺弱!”
我在一旁,實在忍不住插嘴說,“威廉,你不要再強迫他了,他明明是做不到嘛!沒有驅魔劍又怎麼樣,你沒有這把劍的時候不也活得好好的?”
威廉的目光向我掃來,他滿臉都是怒氣,我知道,他一定對我向着埃文說話感到氣憤極了。
埃文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轉向威廉說,“殿下,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是做不到的。”他一揮手,一把掛在牆上的寶劍忽然飄然落地,一直落在威廉的腳前。埃文說,“如果你想要殺了我出氣,現在就動手好了。”
威廉望了望地上的劍,嘆息一聲說,“算了!”他拉起我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埃文的城堡。
我走出埃文的大門以前,無意間回頭,發現埃文閉着眼睛,有些蒼白,有些軟弱地倚着殿堂中一根高高的柱子。
坐上馬車,威廉雙手支撐着額頭,沉默半晌,才說,“書卷加上驅魔劍纔是那個魔鬼的剋星。現在沒有了驅魔劍,我真擔心..."
我的心戰慄了一下,努力平靜起來,柔聲說,“你不是曾經戰勝過他嗎?不要擔心了。就算沒有驅魔劍,你也未必會失敗,何必去強迫埃文做他做不到的事情呢!”
威廉忽然對我冷冷地哼了一聲說,“你倒是很維護埃文!”
我有些惱火,“不是維護他,只是覺得剛纔你很不講道理!”
威廉轉過身來,直視着我的眼睛,他的目光如電,我的雙目都發起痛來。“你想知道我昨晚夢到了什麼嗎?”
我疑惑地點點頭。
威廉咬着牙,一字字說,“我夢到埃文拿了驅魔劍,殺死了你。”
他的語氣那樣陰森恐怖,令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說那句話的時候,他的全身都在發抖。我不禁握住他的手,輕聲說,“威廉,那不過是一個夢而已,再說,埃文和我無冤無仇,怎麼會殺我呢?”
我嘆息一聲,心想,埃文連拿劍的手都沒有!
威廉長嘆一聲,把他的手從我的手中抽了出來,“你不明白,埃文最近有些古怪!”
我辯駁着說,“威廉,求你對他仁慈一點,他是我們的朋友!”
威廉冷笑了一聲,不說話了。他一路都沒有理我。
威廉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我,我有些生氣。我也有我的驕傲,既然他一定要和我鬥氣,我也懶得理他。
這一天,早上雖然風波迭起,下午卻平靜異常。
到了晚上,我一聽到威廉的腳步聲,便飛快地蒙起被子。我聽到門開了的聲音,我感到威廉沉默地走到我的面前,我的被子被掀開了,我的臉露了出來。我努力裝出熟睡的樣子不去理他,可是,我就算閉着眼睛,也可以感到他溫柔的目光掠過我的臉。我的心輕輕痛了起來,我是多麼渴望他!我知道我早就應該放棄他,可是,我做不到,絕對做不到!我是個多麼自私的人!
威廉忽然嘆息了一聲,說,“我知道你在裝睡,裝了這麼久,以爲我看不出來嗎?”
我窘迫地睜開眼睛,我的目光和他的相遇。
窗外薄薄的微藍的暮色,全部落在他琥珀色的眼睛裡,使得他的眼睛看上去竟然有些淡淡的灰藍色,他的目光清澈如水,沒有我眼中的不安,沒有我眼中的氣憤和惱火,只有深邃如大海的溫柔和坦然。
忽然,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這個瞬間,被一種奇異的神力捕捉了去,凝固在永恆的時間裡。一個微小卻十分清晰的聲音在我心中說,“記住他的眼睛,記住他的目光,記住他的靈魂。”是有人在我心中說話,還是我突然產生了什麼幻覺?
我吃驚地四下望了望,房間裡除了威廉和我,根本沒有第三個人。
我不禁伸手出來握着威廉的手,我的手指和他的纏繞交錯,我低下頭來,在暗淡的暮色中,我依稀看到,他的手背上,密密麻麻的,佈滿了一道道及其細微的血痕,如同他剛剛從荊棘堆裡跑出來一般。
我捧起他的手掌,慌忙問,“你這是怎麼搞的?”
威廉淡淡笑了笑說,“沒什麼,你不是不想理我嗎?現在怎麼又忽然說起話來?”
我知道他在故意轉移話題,直覺地感到有些不對勁。“你在對我隱瞞什麼嗎?”我不依不饒。
威廉搖搖頭。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半晌,也不故作輕鬆地說話了,只是說,“你要睡,不如就睡吧。”
我坐起來,望着他,狠命搖頭說,“你不告訴我真相,我永遠不睡!”
威廉忽然在我的牀頭坐下,他伸出手臂來,我的上半身便倒在他的懷裡。他望着我,輕聲說,“伊麗莎白,如果有來生,你還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我的心忽然強烈地抽痛起來,不知他在說些什麼。我說,“你不是說過,你不需要來生,你要這一生永遠持續下去嗎?”
威廉脣邊現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說,“我是說如果。”
我的胸口充滿了一團難以名狀的情緒。即使是這樣淡然相對,我們也還有一生的時間在一起!他何必說什麼來生!
我點點頭說,“如果有來生,無論我到了哪裡,你一定要找到我。”
威廉的頭藏在我的黑髮裡,輕聲說,“我愛你,伊麗莎白,你是我的天使,我的安琪。”
我的心痛着,我的眼淚不知爲何流了出來,“我也愛你,威廉。”我流淚說。
一股沉沉的睡意忽然向我排山倒海地襲來。前一秒鐘我還絲毫沒有倦意,現在,我卻忽然無法撐開我的眼皮。難道這又是他的什麼魔法?我胸中滿溢着不安,傷感和疑問,可是我卻無法自控地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我眼中最後的影像,是威廉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他的眼角掛着一滴晶瑩的淚珠。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威廉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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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威廉的人已經不見。
打開窗簾,窗外明媚的陽光照在我臉上,令我的眼睛都發起痛來。真是個好天氣!
我覺得奇怪,我的女僕怎麼沒有來叫醒我?
我換下睡袍,簡單理了理自己的頭髮,打開房門,想叫我的女僕端來洗漱用具。我叫了一聲,沒有人答應,又叫了兩聲,四下依然空空蕩蕩的。
我走出自己的房門,發現整個王宮一片寂靜。平日裡走來走去的侍衛和僕人都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我四下游蕩,卻看不到任何人。我從樓上走到樓下,四周依然寂靜空曠,連一個鬼影子都沒有。
這非同尋常的寂靜使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我聽到咚咚的,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我的四周明明是熟悉的王宮,可是爲什麼我覺得自己身處於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人影飛快地從門外跑了進來,幾乎撞在我的身上。
我長舒了一口氣,總算碰到一個人!
那個人忽然擡起頭來,我看清他的臉―――那個人,竟然是埃文的一個僕人!
埃文的城堡裡,僕人侍衛屈指可數,他每次來宮裡,隨行的也是反反覆覆的那幾個人,所以這個僕人我是相當熟悉的。
他忽然在我面前俯下身來,抽泣着說,“伊麗莎白小姐,我實在忍不住來偷偷找你,威洛克侯爵他,他快不行了,你去看看他吧,否則他會死不瞑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