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一雙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的雙臂依然緊緊鎖着威廉的身體。我擡起頭來, 看到埃文正單膝跪在我的面前，雙手放在我的肩上。他的臉上是一片毫無生氣的蒼白，他的眼裡滿是淚水, 他垂下頭, 低低地啜泣着說, “都是我的錯！”
我的臉緊緊貼着威廉冰冷的臉,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埃文, 無言無語。我那冷若冰霜的目光一定刺痛了他。
埃文後退了一步，嘆息說，“伊麗莎白, 他已經不再人世了，我來送你回去, 我們還是要面對現實啊！”
我的思想已經亂成一團, 再也忍不住了,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聲嘶力竭地說, “你走開，不要管我！”我雖然明白剛纔阿爾曼控制了他的身體，可是，我親眼看到威廉死在他的手上，我怎能對他輕易釋懷？
更何況, 現在, 我只想獨自陪着威廉。他說過要我陪着他, 我現在唯一想要做的, 就是在這裡陪着他, 陪到地老天荒，陪到永恆之後的永恆。
埃文沒有再說什麼, 後退了幾步，也沒有走開，就呆在原地。
我抱着威廉，忽然覺得一片天旋地轉。我已經幾乎兩天不吃不睡，加上心中沉重的悲憤，我終於潰不成軍。
我在一片眩暈中浮浮沉沉，感到彷彿四周都是溫暖的水。
我睜開眼睛，剛纔的疲憊，飢餓，乾渴都已經蕩然無存；我懷中的威廉已經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有胸中的悲愴。
我被清澈的池水擁抱着，輕輕移動自己的身體，發現，我還拖着一條魚尾巴。
我的身形震動了一下，原來，我不過是從記憶的長河中游泅而歸，我記起了，現在，我是林安琪，一個困在一條人魚的身體裡的東方女人。
我浮出水面，埃文正靜靜站在池邊。
這已經不是埃文，這是那個英俊的王子埃裡克的臉。一千年過去了，剩下的，只是埃文的靈魂。
我定睛望着埃文，心中沉重的悲愴已經變成了一絲淡淡的，揮之不去的痛楚。我深吸一口氣，不久前，我還見過威廉。他還在，時間竟然沒有洗刷去他的青春，沒有奪去他的肉體，只有他的目光，如同一瓶陳年的酒，從清澈淡定變得深邃難測。
一千年。
一千次花謝花開。
他承諾過，他會在某個來生找到我，可是，我混混沌沌地不知過了多少生，多少世，卻只是不停地錯過他。
原來這纔是爲什麼我變成了人魚的真正原因。原來冥冥中，因緣交錯，萬事都不是偶然。
那麼後來呢？
我用探尋的目光望着埃文，我連人類的語言能力都已經失去，只好用溼漉漉的手指在池邊寫道，“威廉爲什麼沒有死？阿爾曼呢？”
埃文顯然已經看出我回憶起了許多往事，在池邊坐下來，他的目光又飄回到那遙遠的前生，對我說，“我等了一千年，纔有這個機會告訴你真相！直到你走了以後，我才明白了一切！原來，我那‘意外’的手傷無非是阿爾曼的詭計！”
我望着他，其實那個故事的緣起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可是，我還是不禁想要聽聽他要說什麼。埃文繼續說，“阿爾曼知道，只要威廉有驅魔劍和書卷在手，他就永遠沒有接近你的機會。他因此就打上了我的主意。他故意傷了我的雙手，知道我爲了恢復鑄劍會不顧一切，甚至會出賣我的靈魂。”
他伸出溫暖的手掌，罩在我溼漉冰冷的手背上，“可是，我甚至沒有出賣我的靈魂，只是被他騙去了靈魂！他毀了我的雙手，然後故意扮成神秘的魔法師教我魔法，鼓勵我去接近你，我漸漸得到你的信任，可以自由以魔法出入你的房間。後來不知怎地，我用魔法鑄出的寶劍開始漸漸生鏽，甚至化爲飛灰。阿爾曼對我說，這都是我魔法不精的後果，如果我想要挽救這個局面，他必須借用一下我的身體。”
我呆望着他，在池邊寫，“你同意了？”
埃文點點頭說，“當時，我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只知道他是我的魔法師，爲了拯救我的鑄劍術和前程，這是唯一的辦法。可是，直到我在那個囚房裡看到你，我才忽然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了。”
他又嘆息一聲說，“阿爾曼已經有了對付天使書卷的辦法，如果再拿走了驅魔劍，威廉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了，阿爾曼知道，驅魔劍是我鑄造的，只要我出手，它就一定會離開威廉。於是，他用我的身體收回了驅魔劍，又用我的身體殺死了王宮所有人，甚至，還想用我的身體登基作國王。”
無邊的恐懼忽然填滿了我的心，記得阿爾曼說過，他要控制人間最強大的王國，他要天上地下，唯他獨尊。
“他用你的身體作了國王？”我寫道。
埃文搖頭說，“在你昏厥的時候，他與拉斐爾天使一同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威廉簽了字的詔書和他的魔法書卷。”
“你大病一場，昏迷了兩天，你醒來的那天，正好是威廉下葬的日子。”埃文停頓一下，滿臉疑惑地望着我，一字字說，“你醒來後，只說了一句話，你要把你永恆的生命送給威廉。”
“我正要問你這是什麼意思，忽然間，天昏地暗，我看到空中忽然現出一雙天使的翅膀，”
我迷惑地望着他，我的記憶一片空白，這些事情我竟然絲毫記不起。
埃文繼續說，“然後，你便憑空消失了。就在此時，我聽到通報說，有人打開威廉王子的棺柩，他竟然不在其中。因此，我乾脆令人取消了葬禮。”
“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你們。阿爾曼原本計劃要利用我的身體作國王，因此所有爵位高於我的人都殉難了。當時王宮發生了那樣的變故，四周的小國虎視眈眈，國家不能沒有君王。我手中拿了威廉王子的詔書和信物，便名正言順地登基作了國王。”
我搖搖頭，寫道，“這樣也好，你一心想要追求的富貴榮華，終於讓你享受到了極點。”
埃文冷笑了一聲，“可惜，得到了以後才知道，那一切都不過是一場空！我失去的東西太多太多！自從你走後，我沒有一天不在自責和痛苦中渡過，沒有一天不在等待王子殿下和你回來。我等了一生，死後，則變成了這樣成了一個孤魂野鬼，執着於一個早已被天下人遺忘的故事，獨自徘徊了一千年。”
我的心中一陣隱痛，這一千年中，我早已混混沌沌渡過多少生生世世；威廉生活在海底，似乎也有他作海王的幸福，只有埃文，竟然無時無刻地被這段往事折磨着。
我對埃文鼓勵地微笑了一下，寫道，“事情過去這麼久了，埃文，你就忘了那一切吧！生命是一條不停向前流動的河．．．”
埃文向着我單膝跪下，他的眼裡滿是淚水，莊重地說，“我只是很高興，終於等到你回來了，甚至，連威廉也回來了！你終於肯原諒我了嗎？”
我用顫抖的手指寫着，“埃文，一切都過去了，我早已不再怪你，可是，你已經懲罰了自己一千年，還不夠嗎？你肯原諒你自己嗎？”
還不等埃文說話，忽然間狂風大作，天色頓時昏暗了下來。
我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雷鳴，然後，一道雪亮的閃電，忽然照直向着我所在的水池劈來。我飛快地從水池中跳了起來，我跳到半空中的那個瞬間，那道閃電偏巧劈在水上，水面上，立刻濺起一個碩大的銀色的水花。
在這個瞬間落入水中，我恐怕避免不了水中的電擊。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影忽然從空中飛來，將我一把抱住，憑空飛了起來。熟悉的體溫，熟悉的氣息，那不正是威廉嗎？他不是去找愛莉婭了嗎？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我還來不及歡喜，忽然感到威廉抱着我，從空中一個跟頭栽了下來，如同一隻忽然折翼了的鳥。
我感到自己和威廉一起入水了。大海的鹹味使我的精神爲之一震，溫柔的波浪使我覺得全身充滿了力量。
我感到威廉的一隻手臂還緊緊擁着我，只是，他的皮膚忽然燒得發燙。
我的眼前，現出海巫那張蒼白的臉，和她血紅的嘴脣。她不是已經走了嗎？她不是給了我兩個月的時間還她我欠她的債嗎？她這是在做什麼？
她望着我的眼神裡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在那一個瞬間，我好像忽然記起了什麼。
她的聲音拖得長長的，一字字說，“我記起來了，記起來了――我的法術，我的能力，我的尊嚴。”
威廉擋在我身前，築起一道藍色的光牆。
海巫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高聲說，“威廉，你沒有了驅魔劍，也沒有了那個天使的書卷，難道我還會怕你嗎？”
我感到威廉的身體微微震動了一下，他咬着牙，忽然說出一個名字，“阿爾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