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最早的場是在火宮殿,然後到新月酒吧。在新月酒吧演出休息的時間,他們剛離開的火宮殿的老闆特意叫人送來了咖啡。他們在後臺慢慢喝,是雀巢的,加了咖啡伴侶後口感更好了。
“這老闆怎麼這麼好心啊?沒時間喝就送到這裡來了。我第一次喝這種東西,味道有點象我阿媽熬的感冒茶。”
王鷹笑:“《小雨》這首歌,你的處理是最好的。你比汪明荃唱得好!”
“有歌聲有笑語,家中的溫馨甜如蜜。世界上再遼闊,比不上家中的小天地……”阿哈想回家了,但她依然笑着說:“第一段之後你的即興Solo才棒呢,感覺好極了。我覺得我還可以再作些處理。你教我的,要在歌唱中去找歌劇的感覺,去傾注一個故事和一份情感……我就是這樣做的。”
“知道我聽你唱歌的感覺嗎?就好像深夜讀一本自己心愛的書,一邊聽屋檐下的雨聲……”
“你都讀什麼書啊?介紹給我。”
“那雨聲,也象我心愛的書一樣。只是,它從天上來到人間,反被踐踏入泥。”
阿哈一時不知道怎麼理解他的話,沒有吭聲。
“阿哈,有些老闆,愛在娛樂圈找自己的玩伴,但很快就厭棄了……”
阿哈笑了:“王老師,你是看火宮殿那個鷹鉤鼻瘦老闆老盯着我?放心啦!我如入無人之境呢。”
“不要叫我老師了,我沒教給你什麼呢。不過,有什麼事情要和我商量啊,畢竟你還未成年。”
“哪裡,早成年了,18歲生日過了。”
“爲什麼不讓我們給慶祝一下?”
“不在家裡,過生日是不好的,我沒給誰說。”
“你們的規矩真多。”
“我們有很多規矩,是因爲祖先要我們對神虔誠,那樣神纔會庇佑夜郎的後代,保護我們的牲畜,讓我們的泉水永遠甘甜,讓布依的男孩子長得健壯,姑娘長得美麗。告訴你我小時候的經歷吧,有一次,我整夜睡不着,聽見風聲四起,我就趴在牀頭聽風的聲音。我阿媽只會在月圓的夜晚徹夜不眠,可那夜她睡熟了,睡得很沉。
“那是我從小長到大第一次失眠。我聽見風從西邊升起,翻滾過一座座大森林,林濤一齊轟鳴,加助了風的聲威,聽起來震人心腑,感覺屋頂就要被掀起來了,寨子動搖起來了……直到窗紙發亮,那聲Lang才掠過大山和阿哈湖,暢然東去。阿媽醒來了,她告訴我說,那是春夏兩個季節在舉行輪換的儀式,這個儀式完成之後,就是我的生日了。
“第二天一早,我慌慌張張地穿好衣服,跑到寨子最高最寬闊的曬穀場上去,看季節輪換後的模樣。啊,那樣的天空,藍色的,又有淺淺的鵝黃,纖塵不染,美如綢緞,黎明如同過路黃花金色的花瓣,而且在顫抖,因爲,東方的大山頂上,太陽的金光就要出現了!
“那一刻,整個世界無比的寧靜、乾淨又新鮮,每一絲風都清涼而甘甜。我聽見了一種音樂,一種綿綿不絕的低音,山野、高原就在這低音裡旋轉。我哭了,在山路上奔跑起來,心裡充滿了渴望,想擁抱這美麗新世界的渴望……”
阿哈久久沉默。
王鷹低聲說:“我心裡有的是將你緊緊擁抱的渴望。”
“你說什麼?”
王顧左右而言他——他擡起頭來:“該上場了,鍵盤手哪去了?”
城南南明河上有兩座大橋,南明和橋朝陽橋。南明橋上是甲秀樓,樓裡藏有明清時黔地畫家文豪的詩、書、畫,是一班城裡文人常來懷古吟哦之處。朝陽橋在文革時曾經發生過“造反派”和“保皇派”的鏖戰,鮮血從橋面一直流注到橋下的南明河水中。當時橋頭有個賣冰糖葫蘆的少年名叫李遙,被捲入這場血戰,他不明就裡就被人襲擊然後拼命抵抗,被瘋狂的人們的梭鏢挑中肚子,差點掉進河裡。劫後餘生的他,痛定思痛,在發了點小財後,滿三十歲那年將當年的橋頭堡壘買下,裝修如同皇宮一般,取名火宮殿,是南明河畔最紅火的夜總會。
火宮殿的老闆李遙聽過一次阿哈的歌,以後就開了輛黑色的紅旗車去各個酒吧接她。空跑了無數次,某個晚上竟然就將阿哈接來了。
阿哈因爲想念顏如卿,心裡悲傷,十分恍惚,常常身不由己地做一些自己也不知所以然的事情。比如這個晚上,新月酒吧的演出結束後,一個新來的歌手纏着王鷹說些什麼事情,阿哈獨自走出去打算在外面等他。她剛從新月酒吧出來,一個西裝筆挺的瘦男人就將一束從昆明空運而來的盛開的玫瑰舉到她眼前,她接過了。瘦男人又欠欠身子,將她往打開了的車門裡送,她就鑽進那黑色的轎車裡去了。
沒有看清楚瘦男人的模樣,他和他的車,都影子一般。她坐在後座上,感覺很舒服,就閉上了眼睛。
她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顏如卿的臉。昨夜她就做了這樣的夢:在黑呼呼的一羣觀衆當中,顏如卿仰臉望着她,他的金絲眼鏡有些歪斜,臉色蒼白,委屈、憂傷的表情十分鮮明,直逼眼前,令她感到觸目驚心。那會兒她正在舞臺上,她伸手給他,但是他卻被人流往後推擠,離她越來越遠,他們根本無法再接近。
他爲什麼委屈又憂傷?爲什麼那麼蒼白?
這個夢令她整天陷入憂鬱。
只一會兒,車停了,車門打開,耀眼的燈光從火宮殿的大門一直照到車裡來,令她睜不開眼。李遙不知從哪裡買來兩個探照燈,裝在火宮殿門前,每晚一紅一綠兩道光柱如猛龍觸鬚,從火宮殿門前照向南明河,在遼闊的河面上掠過後再在天空裡劃一個圈,是城南美麗的夜景之一。凡是來火宮殿的客人,都會興奮的叫着等探照燈就近將自己照過了,經歷了那瞬間置身宇宙的感覺,才偏偏倒倒地上樓去。
從車裡出來被探照燈一照,阿哈幾乎昏倒。立刻,有兩個穿旗袍的諮客來扶她,將她送到三樓的露臺上,那裡,李遙在葡萄架下設了一個雅座,擺上了法國波爾多紅葡萄酒和鳳爪、滷花生等小吃。
“阿哈小姐,請坐啊!”李遙殷勤的說。
阿哈恍恍惚惚,問:“這是什麼地方啊?你是李老闆嗎?”
“阿哈小姐,久仰啦。你喜歡火宮殿嗎?”
“不,我不喜歡火,我喜歡的是水和森林,所有綠色的、清香的。”她說着他聽不懂的夢話,“不過,這個露臺很好啊,我很喜歡。”
“你喜歡就好,來,我帶你各處看看。”
李遙領着阿哈在大露臺上走,看他那些養了十多年的盆景,看開花的鐵樹。
阿哈問:“這鐵樹有一千年了嗎?”
“不好說,但它的歷史肯定比雲貴市的歷史還長。”
“哇,兩千年了?如果植物有嘴巴,它會說出好多好多事兒來呢!”
“是,是。如果植物有嘴巴,它恐怕是活不久的,皇上是不喜歡別人多嘴的。”“皇上?你說什麼呀?”
“對不起,最近看那些戲說的電視劇多、多了,我們也常戲說戲說,戲說而已,你別認真。你小、小心,這地上有藤。”
李遙見到阿哈就有些緊張,因爲怕自己不小心嘴一溜就講了粗口。結果,他因爲每句話都要想想才說,變得有些結巴了。
“你去哪裡找來這麼多盆景?”
“哈,你不知道,我以前經常帶着文聯的那些藝術家去山裡挖盆景,他們挖了回去養不活,我的都長得很好!”
“我也認識他們啊。”
“是嗎?耀光和我最好,我們一起練過氣功。可惜他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
“是啊,有一次聽說他一早出去練功失蹤了,很多大學生自發出去找,最後在黔靈山頂找到他,他從九曲徑開始一路往磕頭,到山頂頭都磕爛了。你認識他嗎?他很神的。”
“不,我認識顏如卿,”阿哈心裡疼了一下,“他是個畫家。”
“哦,我也認識他,不熟,可能是新來的吧。他們那裡的人我全熟啊。”
“這裡真好啊,可以看到南明河的兩岸,真美!”
“我希望你天天來。”
“你還需要女歌手嗎?我看你已經有不少女歌手了,她在唱徐小鳳的歌啊!”
她聆聽二樓傳來的歌聲,是一個沙啞的女聲,在唱老歌《往事如昨》。“往事難忘溫馨如昨,依然盪漾心頭。春去春回綿綿如夢,但願你勿忘我。”唱這歌中低音控制不好就會唱出滄桑無奈老黃曆的氣息。但這首歌在阿哈的心裡不是這樣的,它應該是一種古香古雅的懷想。
“唉,他們怎麼能跟你比啊!”他想親切地拍拍她扶在欄杆上的手,又不敢造次,正猶豫,阿哈轉過身說:“我想唱歌了。”
“好的。”李遙對穿黑色制服垂手站立在樓梯口的保鏢招手:“找一個最好的咪頭來!”保鏢扭頭往下傳話:“找一個最好的咪頭來!”
“我想下去唱,跟樂隊一起。”
“這裡好啊,下面太嘈雜了。就在這裡唱給我聽好嗎?”
下面有人送了咪頭來,阿哈沒接,撐住露臺的欄杆,望着燈火輝煌的南明河的兩岸,她如在夢裡,唱這首《往事如昨》——往事難忘溫馨如昨,依然盪漾心頭;春去春回綿綿如夢,但願你勿忘我……何年何月才能相逢,重溫往日舊夢?花開花落幾番如夢,但願你勿忘我……
“太好聽了,也太感傷了!阿哈小姐你唱歌太有感情,讓人聽了心裡……”
李遙說着,靠近阿哈一些,一隻手臂自然地就要搭到阿哈的肩上……幾乎就在那一條手臂要落下的瞬間,一支薩克斯管在他們身後吹響,音樂雖然極其幽雅柔和,但還是把李遙嚇了一跳,那手臂就無力的收回來了。
王鷹閉着眼睛,吹奏《月亮河》。
阿哈轉身驚喜的叫:“王老師!”
王鷹依然微閉雙目,衝着他們吹奏。“Moonriver……”月亮河,夢裡的河。
阿哈陶醉地望着他,李遙臉上的慍怒卻久久沒有消褪,鷹鉤鼻在微微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