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遙想到自己花了那麼多心血、費盡心思,也可能就換得阿哈恭敬地叫自己一聲“李老闆”,他心裡不由得着急萬分。
麥黃給他泡好了一杯濃濃的梵淨山毛尖,並按他的習慣加了槐花、茉莉花,他卻一口也咽不下去。
傻傻地發了半天楞,他起身往河畔的古董市場去了。
古董市場上全是臉孔焉紅、紅裡透黑的河南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模樣十分誠實憨厚。他們分坐在街道的兩邊,守着各自的地攤,銅錢、花瓶、大鼎、古畫、珠寶、玉器,將街道兩邊堆滿了,衆口一詞,熱誠地吆喝着每個新出現的顧客。李遙知道那全是假貨,但即便是假貨,還是有不少人會買,畢竟,他們的貨做得太象真的了,聽說有的玉石是在活羊腿子裡藏了幾年纔拿出來的,而有的,乾脆放進糞坑裡窖藏,那真是耐性真是功夫啊!如果市場上來了新客,河南人會將他圍住,要幫他大忙似的向他推薦各種古董。有時候,明明宰了買家一大把,他們心裡那個樂呀!但臉上裝出心痛得不得了十二萬分捨不得的樣子,讓買家以爲揀了大便宜。
李遙看見他們就開心。他們的所有招數,他少年時就運用嫺熟了。同行相知一般,只要一臉怪笑的李遙走來,河南人就別過臉去,誰也不會理他,唯恐他在買家面前捅底。
古董市場北端有個小巷,叫翠微巷,那裡一溜坐着一排賣草藥的苗族婦女,她們髮髻高挽,衣領開闊,露出美麗的雙肩。如果是正奶着孩子的婦女,她的胸ru就直接從衣領處掏出塞進孩子的嘴裡。
苗族也有很多種族,有黑苗、花苗、木梳苗等等,以居住地的不同區域和不同的服飾來區別。她們的裙子則大致一樣,家紡藍色粗布百褶裙只長到膝頭,小腿上裹着米白色毛氈筒,即使是冰天雪地的冬天,也露着光光的膝。這是個膝頭最硬的民族啊!她們的男人善於**牲畜,嗜好白酒。她們除了種小麥和土豆,還認識百味藥草,一年四季,一有空她們就揹着孩子進城來賣藥。
火宮殿開業之後不久,因爲無聊空虛,也因爲自己身子骨弱,需要好好調理,李遙一度迷戀上吃苗藥。他幾乎吃遍了苗族婦女們賣的各種藥,和她們很熟了。
進到巷裡後,他在一個頭上插有牛角梳、皮膚稍黑的木梳苗苗女跟前蹲了下來,埋着頭看那些切成片裝在小布袋裡的藥材,一付茫然的樣子。
“哥哥你哪裡不安落(舒服)啊?”苗女親切地問他。她雖然皮膚黝黑,卻是她們當中最漂亮的一個。
他不動,也不吱聲。
“如果頭暈頭痛,我有野生天麻,燉老母雞最好;要是四肢麻木,再加杜仲……神經衰弱有五味子,喏,”苗女從一個麻布袋底下掏出一把狗蹄子樣的東西,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期待地:“哥哥你是不是要鞭子?我這裡有虎鞭、鹿鞭,上好的貨,泡酒喝,管用得很!”
(說到虎鞭,不能不說說那個“廣東姑娘”顏如卿的一個笑話。顏如卿每日上班要從獅子山步行二十多分鐘走到相寶山,有一次他剛從獅子山走到外環路上,就遇到一羣苗族婦女賣虎鞭,很多人圍看,他也好奇,就問了一下價格,然後吃驚得張大嘴說:“這麼貴?”就問到底是什麼東西,人們都笑而不語,他就追問賣家,問得那苗族女子沒有退路,又見他並不會買,只是好奇罷了,就敷衍道:“是老虎的尾巴。”他搖着頭走開了,回到《黃果樹》編輯部,見人就說:“奇怪,虎鞭賣那麼貴,不就一條老虎尾巴嘛,點解啊?”旁邊的人都捂了嘴笑。)李遙看着那些乾巴巴就剩一根半透明的黃色筋的虎鞭,低聲咕噥:“怎麼認啊,這到底是虎鞭還是牛鞭?”
苗女急了:“哥哥你看好啊,這的的確確是虎鞭,我家也就這麼幾條,還是我爺爺親手打的,現在山裡的虎難找了,也很難見到這樣的虎鞭了。”
李遙咧嘴笑笑,但他沒擡頭,苗女看不到他的笑,她繼續說:“我爹爹交代了,這一條鞭至少要換回三袋大米才行。我是看哥哥你常來轉,面也善,纔拿出來給你看的。”說着她果真將虎鞭又藏回了麻袋下面。
李遙有些費力地低聲說:“我是要找……我老婆不行,冷淡得很,很多年了。我想給她找些藥,你有啥子藥?”
“哦,當然有!這個?你看看,是玫瑰油裡練出來的,我們自己都用過。”
李遙擋開她的手:“不行,這個我知道,性子慢,沒什麼用。”
“喏,這個怎麼樣?”她用兩個手指頭拈一些綠色的藥粉放在他手心裡,“你嚐嚐,這個來得快,男女適用,放水裡喝了,馬上就坐不住,而且時間久,一夜都不過勁。”
“真有這麼厲害?”他裝模作樣蘸了一點放進口裡嘗,然後說:“好,就要這個!”他掏錢出來。
“謝謝哥哥,祝你夫妻幸福美滿啊!”
李遙迴避着苗族婦女們意味深長的笑臉,邁着兩條竹竿般的長腿趕快離去。
六月十七日的晚上,阿哈和王鷹在火宮殿試演出服。
這個夜晚有一股特別的腥味兒。
從傍晚開始,不,從午後,阿哈午睡醒來的時候開始。
阿哈午睡做了一個夢,大概是在什麼地方候場,快到自己出場了,才發現自己幾乎沒穿衣服,怎麼辦?大幕已經拉開,她轉身瘋狂逃到後臺,想着大幕拉開的瞬間觀衆已經看到自己的模樣了,心裡萬分沮喪,痛哭起來,醒過來了。醒來後覺得渴,她去喝水,那水有一種說不出的醒味!
記得布摩說過,男人夢見自己沒穿衣服是好事,女人就不能在夢中赤身**。這夢讓她心情不好,緊跟着看不見的腥味無處不在地將她包裹了。
是腐爛的樹根的味?是髒水裡的魚的味?是她十四歲初潮時藏起來的濡溼的裙子的味?它來自房屋陰黑的角落,來自河水,來自那些百年古樹潮溼的根部,無論她在哪裡,都會呼吸到這味兒。
一段時間以來睡眠不足,讓阿哈的嗅覺更靈敏了。她想,也許是初夏來到,南明河的水回暖了,河底的水草開始隨着水流搖擺起來。河水回暖的時候,河底淤泥的味兒、綠色水草的味兒,都跟隨氣泡冒出來,人們聞不到那味兒,一是因爲他們天天看見河水,但心裡沒有河水;再是他們對一種氣味聞久了就再分辨不出它的異常了。
阿哈吃飯的時候河水的腥味就在米飯裡,令她難以下嚥。喝水的時候水草的腥味也在杯子裡,她喝一口就要吐。山裡的樹木和疏鬆的泥土以及過路黃花,還有喜鵲的羽毛,都會在雨後天晴的時刻散發出腥味,不過,那味兒是阿哈喜歡的,會給她帶來如飢似渴的食慾,象大地吮吸陽光雨水一般貪婪的吞嚥阿媽準備的食物。但是這城裡的腥味,卻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病了?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否則,這腥味會攪動她的五臟六腑,發生天翻地覆的嘔吐。
阿哈感到不安。
服裝全部是在省歌舞團租的,它們也有一種味兒,是灰塵和陳舊的人汗混合的味兒。女服是大紅大綠帶裙箍的露肩晚裝,輕紗珠片的背後是亂糟糟的針腳,裙身龐大如國慶節省政府大門入口的大號燈籠,女人被套進這樣的服裝裡是不能動彈的,她連上下舞臺都需要別人的幫助,然後只能是站在原地提着氣拼力唱,雙手緩慢、簡單地比劃。
可怕的道具!她不喜歡這種古不古今不今洋不洋土不土的俗又豔的演出服。
共有六套演出服,但相對於她的身材來說都太大了,必須要在背後和腰間用別針一路往下縫。被李遙冷落了很久的麥黃今天格外殷勤,跑上跑下,李遙又開始對她產生感激之情了。她主動要求幫阿哈試衣,李遙同意了,他沒有留意到她虛假熱情底下的陰狠。阿哈感覺到麥黃總是不自然,臉上是應付的假笑,但她沒有多想,因爲娛樂圈裡年紀較大的女人都會這樣,一半是做作,一半是對別人的妒忌和自己內心的焦慮。阿哈覺得自己應該對她好些,以彌補李遙對她的不公。
麥黃早先在藝校學舞蹈,畢業後分到省歌做了伴舞,跳了幾年沒跳出名堂,團裡又發不出工資,年近三十的她雖然嗓音條件不是很好,好在通俗歌曲容易蒙,她就到舞廳唱了一段時間歌。火宮殿開始營業後,李遙每晚都泡在酒吧和舞廳裡,到處挖人。麥黃就是他從百花影劇院的舞廳挖來的。他看中她的時候,這可憐的姑娘以爲是愛神降臨,滿懷憧憬從此就只在火宮殿唱,成了火宮殿的支柱,固定了一批客人。李遙瞭解她的心思,對她就有所特殊,處處關照,其目的,是要讓她永遠保持對他的幻想,永遠爲火宮殿唱下去。
一晃,七、八年的時間過去,七、八年時間男人或許沒有多大變化,女人卻經不起太多風霜,嫩嫩的麥苗真的地黃了,小小的花骨朵錯過了開放的季節就那麼萎頓了,當事人尚還在這個沒有痕跡的過程當中,只是有許多的幽怨和長年積累的憂鬱,時時浮在臉面上來,她的臉色不是發青,就是蠟黃。
試衣間裡,她們一邊說着話,一邊整理衣服。
麥黃迴避着阿哈的目光,做事的時候動作也很不自然,阿哈沒在意。
麥黃在用別針縫住阿哈腰間多餘衣服的時候,突然顫抖着手將針使勁扎進了阿哈身體裡。阿哈失聲尖叫,同時準確疾速從麥黃手裡抓出了那根大號別針。血從針孔冒出來,透出了衣服,衣服是紅色的,血染的部分有些發黑,阿哈感覺到衣服溼了,風一吹就涼涼的一片,並且有着和河水一樣新鮮的腥味。她以爲麥黃不小心,剛一轉身,就看見麥黃揸着的兩手還在發抖,新割的雙眼皮拉不住已經鬆弛的臉往下掉,臉色蒼白如紙,目光可怕地望着她。
“麥黃,你……”
“知道嗎,這件裙子我曾經穿過,”麥黃的聲音在發抖,“我認得它,火宮殿十週年的時候他也是給我租的這裙子!”她的聲音越來越高,拿了一把雪亮的剪刀撲過來。
“你想幹什麼?想殺人嗎?”阿哈敏捷地躍上一張堆放着破舊幕布的臺子。
“我要裙子,我要裙子!”麥黃圍着臺子想抓住阿哈。
“你瘋了嗎?好,我給你!”阿哈迅速脫下龐大的禮服裙子,扔到她頭上。
麥黃被絆倒,費着勁爬出來以後,她安靜了。她抱着裙子就往後陽臺跑去。阿哈趕過去的時候,她已經跑下陽臺石階,趟進河水裡。
“你去哪裡?”
麥黃不回答,也不回頭,阿哈遠遠地看着她游到黢黑的對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