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叫王鷹,王鷹聽不見。他像夢遊的人,看着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踩在空中的道路上,只顧大步疾走。
阿哈小跑跟着他。
燈光朦朧的長長堤岸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不時在路燈光裡一晃而過。夜晚瀰漫着河裡升騰起來的濃霧,遠遠看去,迷茫中的那一盞盞路燈光劍閃爍,象在爲遠道而來的人們祝福。他們一個在前大步走,一個在後面緊追趕,路途由此遙遠起來。
再往南就到了城郊,河岸上沒有路燈了,河堤上也沒有了情侶們的身影。
王鷹的步伐越來越快,他身體裡的血在洶涌,逼迫着他行動。他的身體在按照某種節奏膨脹,這膨脹壓迫着他的心跳,他渴望釋放自己,釋放出自己身體裡所有還在不斷爆炸的氣體。
他向夜的深處走去,向黑暗的最暗處走去,他要在黑夜的懷抱裡找到一個緊緊的擁抱和依靠。但夜總是爲他讓道,黑暗也總是流露出熹微的光明,彷彿黑在流走,象南明河的水一樣在他的身後在他的腳底流走。他急速地走,想讓最黑的黑暗包裹自己。
但這永遠難以實現,黑在流走,像河水一樣從他的身邊流走,從他的腳下流走,他抓不住黑暗,他找不到依靠,黑夜竟然是這般的虛無,無法將他擁抱,無法給他一個阻攔。他腳步越來越快地走下去,因爲他的身體裡一直在爆炸,血液在沸騰併發出突突突的聲音。往前再往前,他想走到天邊,走到夜的盡頭。
人真正置身於黑暗的時候,黑暗竟然不似黑暗,在黑暗裡你會看見越來越多的東西,你所看到的東西越來越清晰。黑暗,全然沒有我們所想的那麼可怕。人們怕黑暗,是因爲他們只看得見光明的東西。如果人能夠在黑暗裡遙望了,他就會體會到黑暗是多麼的安寧,多麼的溫柔!
黑夜裡的一切在用同一種語言低語交流,黑夜的任何動靜都是一種音樂,這音樂有着夢的、渴望的熱情和細膩柔軟的質地。
前面的路上有一個水窪,裡面的積水倒映着夜空的光明,如同一塊大鏡子。他被這鏡子迷惑了,以爲那是道路最結實最潔淨的一段,於是喜悅地踏上這鏡子——接着又是一個小土坡,他地摔倒了。
一個溫暖、柔軟的身體貼近了他。
她扶着他,走向乾燥的長滿了絨草的斜坡。他的長長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連她的氣息一起環擁在懷中,懷抱了果園一般。她就是他靈魂的核心,是他欲求的核心,他要把她裝進他的身軀裡,藏在他的胸腔裡。黑夜終於擁抱他了,終於阻攔住他了,他緊迫地與她擁抱,令她無法掙扎。
當他們一起摔倒在草坡上之後,他將她緊緊地壓在了自己的身下。
她尖叫起來,她的聲音在空寂的夜裡格外清晰和孤獨,聽不到迴音。
這叫聲在他聽來,是一種歡呼,是男女之間最高儀式的歌唱。
她繼續尖叫、咒罵和求饒。但是他太龐大太有力了,像山一樣將她完全覆蓋。她身下的泥土是潮溼又冰冷的,她身上的他卻像熊熊烈火,將她整個燒着了,無法逃脫。河畔的蛙鳴被他們驚嚇間歇一陣後,又恢復了鳴唱。
夜是半透明的,他聽見他們身下的大地在奏樂。輝煌的音樂將他激勵,不顧她的掙扎和撕咬,他剝掉了她的衣裙,那純潔的絲綢一般的酮體瞬間裸露在略略帶紫的夜光裡,芳香如蜜糖,美不勝收。
他顫抖,他吮吸這蜜糖,撫摩這絲綢,他的手掌像火熱的熨斗將她的全身熨燙。她的身體彷彿得到安慰,終於放棄了反抗,開始舒展和放鬆。
……他的耳邊是小提琴音樂的節奏,像歡快的舞步,像激昂的小號,像薩克斯風的溫柔和纏綿,他兇猛地在這柔軟多汁的縫隙裡進出,如同洶涌的河水將堤岸撞擊……
詩人柔桑說戀愛的人“將一生投於一瞬”。
我們的一生由無數的瞬間構成,它們在歲月和時光當中挽起手來,延續和推動我們的人生。因此,也可以說,每一個渺小的瞬間都會給以後的人生帶來影響,在我們失控或疏忽,喪失或得到的瞬間,那樣的瞬間往往將命運改變。
夜郎王的後代,布依的女兒阿哈,她已經意識到了這個。
布依女兒的貞操是至高無上的,過去曾經有爲一個女子的貞操全村付出被屠戮的代價。貞操是布依女兒的生命,如果她正好在山崖上失去她的貞操,那麼她就不得不從山崖跳下去。
阿哈在身體撕裂的疼痛之後失去了知覺,當她恢復感覺和意識後,再次嗅到那濃烈的腥味兒,這次是她的身體發出來的,是她的血,溼透了白裙,溼了身體底下的泥土和絨草。她彷彿聽到草叢中的蟲子吮吸的快樂的聲音,吸了她的血,它們能否分享她的靈魂呢?布摩曾經說過,大山裡的一切,無論牲畜野獸、花朵草木,它們都有自己的靈魂,但它們又分享着各自的靈魂,和諧共存。
他還緊緊摟抱着她的身體,儘量給她溫暖。她在他的心跳和他發抖的雙臂裡瞭解了他的感激、無措和恐慌。她不想從懸崖上跳下去,不想從此結束自己的生命。
那她能做什麼?
她沒擦臉上的淚水,淚水嘩嘩一直流到耳朵和頭髮裡。她身體所有溼的地方,都變得冰冷。她感覺到他的身體也漸漸涼下來,連他吻在她額頭上的嘴脣也變冷了。
她的手悄悄伸到旁邊去,摸索着。
他摟着她睡去了。
她悄悄抓住了一塊石頭,石頭很沉。她抓緊了,突然用力,使勁砸到他的太陽穴上,砸了又砸。他的手鬆開了,癱倒一邊。
她撐起自己剛剛解放的僵硬的身體,迅速穿好衣服。
他一動不動,死了,或者睡着了。
她離開河岸,象逃命的鹿一般向城市奔跑。
冷的夜風在她的耳邊嗚嗚響,將她的太陽穴拍打得生痛。原來他們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她跑了很久纔回到城裡。
大街小巷空無一人,夜遊的貓也不知藏去了哪裡,只有涼風吹拂着,只有路燈昏昏地照着。昏昏的路燈下,她和自己的影子一起移動,步伐越來越慢,兩腿無力。她發現了那些自己的血在百褶白裙上浸染出來的花朵,在夜色裡,微弱的路燈下,如同黑色的玫瑰。她小心地將它們摺疊掩藏起來,然後抓裹到腰間。
她就這樣抓着自己裙子的大部分,如長途跋涉般拖着疲憊無力的雙腿,在深夜的街頭緩慢向前移動。
夜仍然瀰漫着濃霧,迷霧裡遠遠近近的燈光箭閃爍是爲誰而生?它們似乎窺視過那些黑色的花朵,洞悉着她的秘密,一路將她追蹤,她的手抓得更緊了。
快接近甲秀樓的時候,她看到了熟悉的高大身影。
已經無法迴避,那本是她除了父母外最親近的人,他總是給她關懷和叮嚀。如今,他知曉了一切,他將對她宣判。她無力退縮,無法逃跑,站在了原地。
布摩早就嗅到夜裡的腥味兒了。
今夜的星象顯示不祥,布依的幸運之星如同野物的眼睛般有着恐懼的顫抖,爲此,他連夜從金竹大寨趕來了,他的馬車一路狂奔,在山路上發出颶風的聲音。
他的步伐在寂靜的夜裡異常沉重,大步來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聲音急切,充滿了憂慮:“閨女,你去了哪裡?我在城裡找遍了每一個貓兒都會去的地方,也沒有你的蹤影!你去了哪裡?”
她不回答,低下頭來,淚水從胸前簌簌滾落。
“來,放開你的手。你抓住了什麼,給我。”
但她的手將裙子抓得很緊。
老人蹲下身,掰開了她的手——白色精紡棉布在深夜的燈光裡好似夢的淺淺的底色,而那少女初紅的花朵立刻在夜色和燈光裡綻放出來。血的花朵在開放過程中,顏色變淺了些,呈現暗紅色、褐色,花瓣輪廓清晰,氣息新鮮,有淡淡的甜腥味,是十七歲少女生命的味道,如同秋天剛割了稻子的水田的那種味道。
“閨女,我沒有照顧好你啊!”老人將她抱起來,緊擁在胸前,嚎啕大哭。
她也哭,哭得頭暈。
路燈龐大的光暈不住地顫抖起來,老人和少女的哭聲,在這夢境一般的寂靜夜晚裡有一種特別的悲愴。
哭聲震醒了那些樹上沉睡的鳥。它們飛到地上來,小小的爪子無聲地踩在一兩片落葉上,圍繞他們踱小小的步子,保持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