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科院是研究員,去中紀委還是個研究員,田大博士實在興奮不起來。要知道回國前導師曾給他寫了兩封推薦信,一封是推薦他留在哈佛大學東亞研究院擔任研究員,一封是推薦他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擔任國際公務員。
外人看來或許會感覺不可思議,但在美國,尤其在常春藤名校之一的哈佛,這並不是一件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那位亦師亦友的導師,是國際上公認的政治哲學大師,曾先後兼任過聯合國秘書長和美國副總統的政治顧問。甚至連“紅絲帶關愛基金會”的一部分善款,都是在導師的穿針引線下幫着募集到的。
也正是有這層師生關係,外交部駐波士頓領事館纔對留學期間的田文建格外關注。不但隔三差五的邀請他去參加各種活動,甚至還鼓勵他以實習生的身份,儘可能地參與哈佛大學組織的一系列國際事務實踐。比如監督一些非洲國家的大選,給制憲會議擔任法律顧問等等。
對此瞭如指掌的喬偉,哪能不知道這個副局級幹部待遇,對現在的田大教授而言並沒有什麼吸引力?令他倍感意外的是,田大教授不但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而且還痛痛快快的答應了下來。
看來是罵人罵上癮了,喬偉感覺是那麼的諷刺,但細想起來又感覺很好笑,畢竟這個職務太合適他了,就像專門爲他量身定做似地。
跟幾個月前來社科院報到不同,這次不需要喬偉派人幫着辦手續,而是由中紀委駐社科院紀檢組劉副組長代表組織找他談話,並親自送他去平安裡西大街47號報到。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紀檢組找田文建談話的消息不脛而走,哲學所上上下下爲之一片譁然。暗想田大教授既不是領導,又沒有擔任公職,怎麼會被紀檢組叫去談話?難不成他當選教育部長江學者有貓膩,現在東窗事發了?
中紀委拿學術[***]開刀,可不是什麼好消息。看着田大教授上了紀檢組的車,一時間人心惶惶,居然有種兔死猴烹的感覺。
社科院太大,一類學科、二類學科的研究所和研究中心高達四十多個。作爲哲學所的一名研究員,院黨委辦公的科研大樓田文建還是頭一次來。
“坐,快請坐。”
劉副組長五十來歲,留着短短的絡腮鬍子,在社科院這個專家學者雲集的地方,顯得是那麼的扎眼。田文建微微的鞠了一躬,等工作人員走出辦公室,並反帶上房門後,才慢慢地坐了下來。
“田文建同志,我現在代表中紀委駐社科院紀檢組跟你談話,你是一個老黨員了,應該清楚組織談話的嚴肅姓,請你認真對待,如實回答。”
到底是搞紀檢的,一臉嚴肅無比的表情。田文建重重的點了下頭,說道:“是,劉副組長。”
劉副組長扶了扶眼鏡,一邊翻看着他的檔案材料,一邊冷冷地說道:“田文建同志,你在大學期間、服役期間,以及在J省龍江市工作期間的檔案都很健全,各方面的表現可以算是可圈可點,但在美國留學期間卻是一片空白,現在請你談談留學期間的學習和生活情況。”
組織生活一次不少,隔三岔五的還得上街遊行,先後去紐約或華盛頓迎接過三次出訪美國的中央首長,給各省市招商引資代表團和考察團當嚮導更是家常便飯,一件件一樁樁名副其實的“義務勞動”,領事館記得清楚着呢,什麼叫一片空白?
儘管田大教授一肚子的牢搔,但考慮到組織談話的嚴肅姓,不得不簡明扼要的將留學經歷,一五一十的道了出來。
“……以聯合國實習生身份參加的一系列政治活動領事館都清楚,甚至還有我的實習報告原件,具體情況您可以找王雲濤參贊證實。至於生活方面嘛,實在沒什麼好說的,因爲我與同期赴美的其他學員不同,一下飛機就面臨生存問題,必須用勤工儉學的方式來養活自己,並攢夠學費以完成學業。”
劉副組長沉思了片刻,接着問道:“田文建同志,你說的這些我們會證實。可從檔案材料上來看,你出國前的專業是攝影,在職碩士研究生也只讀了大半年,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考上哈佛的?要知道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還是各方面要求都很高的哲學。”
一個搞攝影的,四年裡就拿到了哲學博士學位,這在國內都實屬罕見,更何況還是在學術問題上六親不認的美國呢?毫無疑問,這不得不讓人生疑。
見劉副組長緊盯着自己的雙眼,就像要看穿自己似地,田文建連忙坐直了身體,若無其事地說道:“這個問題就有點難以啓齒了,不怕您笑話,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真不知道我自己還能不能考上。”
“說具體點。”
“其實說起來也沒什麼,首先,我報考的那一年中美非常緊張,我好像是唯一的中國考生。而哈佛在錄取留學生方面,又比較照顧發展中國家,更何況我報考的是極其冷門的哲學,並不是競爭較爲激烈的商學院和法學院。”
田文建頓了頓之後,接着說道:“其次,那時候的我並不是對哲學一無所知,事實上我從大二就開始自學哲學和心理學,一直以來沒有老師教,對一些理論的理解很膚淺。可能是因爲兩國之間巨大的文化差異,我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觀點,招生委員會認爲很奇特,所以就稀裡糊塗的考上了。”
國外是因材施教,寬進嚴出,與國內的教育體制有着天壤之別。劉副組長這才明白了過來,沉思了片刻後,突然話鋒一轉,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前天在黨校的那番演講,儘管出發點是好的,但也具有着很大的爭議,我想知道是什麼促使你講那些話的?”
到底是中紀委啊,連走過場都搞得這麼麻煩。田大教授暗歎了一口氣,一臉嚴肅地說道:“不怕您見笑,我自認爲自己是一個有理想的人。爲此還曾兩次去過德國的特利爾,站在馬克思故居前仰視他的頭像;同時我還認爲自己是一個有風骨的人,雖然無法與蘇武牧羊、岳飛抗金、梅蘭芳蓄鬚拒爲倭人演戲那種風骨相比,但還是以爲一個人可以追求名利,但不能爲名利所奴役。
正是因爲太理想化了,眼睛裡揉不得一點沙子,總容易被外在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激怒。回國前一年我去過澳大利亞,見着了一個你們的漏網之魚。前天站在講臺上,我就情不自禁的想,下面還有沒有像他那樣的人,想着想着就控制不住情緒了,也就說了一些比較刺耳的話。”
遠華大案盡人皆知,可不管姓賴的有多大名氣,出逃前也沒資格坐在中央黨校的講臺下。劉副組長沉思了片刻,猛地反應了過來,禁不住地問道:“高嗎?”
“除了他還有誰?”
原南雲省委省委書記高嚴,建國以來攜款出逃級別最高的官員。正是考慮到影響太過惡劣,上上下下捂得死死的,都兩年了,居然沒有漏出一點風聲。田大教授之所以哪壺不開提哪壺,就是想盡快結束這次審問式的談話。
高嚴就任省委書記不久,就與省電視臺的一位美女主持人勾搭上了,該女人併成了他包養的情婦。可能在南雲省樂不思蜀了,在調任電力部黨組書記、副部長兼國家電力公司黨組書記後,姓高的魂不守舍,朝思暮想、心迷神慌,根本無法做到氣定神閒、坐班理事。
爲了逃避監督,甚至在滬市設立“行宮”,與該女主持人共享奢華。不但要求下屬公司爲其在高級賓館包租房間,每天食宿費高達一兩萬元。而且還在滬市佔用下屬公司花費300多萬元裝修的一棟佔地558平方米、價值650萬元的高級別墅,並由該公司承擔管理費用。
同時,他還自己拿出贓款293萬元,在滬市購買了一套豪華住房,爲兩人同居營造安樂窩。
身爲國家電力公司總經理,他就這樣以養病爲由,長期居住在滬市的“行宮”裡,在牀上擁着女主持人,用電話遙控着國家電力公司的曰常工作。他的貼身秘書叫黃雨,他常常是“高屋建瓴”地向黃雨提幾條重要的提示,然後由黃雨向國家電力公司的黨組班子下達工作任務。
於是就出現了電力公司副總經理、黨組成員們,要想見一面,親自向他彙報工作,比見皇上都困難,只能通過秘書才能接聽他的電話。
他兒子高新元更是頻頻向電力系統的工程項目插手,l998年至2002年的短短4年裡,高新元在國家電力系統爲他人承攬的項目總造價就高達近3億元人民幣,涉及6個企業。
此外,高嚴還很有“親情”,對親屬非常“照顧”。在他的“關心”下,他的七姑八姨統統殺向“錢場”。弟弟、妹妹、女婿、舅舅、表弟和一些朋友,共在國家電力系統承攬了18個工程項目,總計涉及金額5億多元……可以想象,這麼一個大貪官成功出逃,迄今爲止還逍遙法外,對中紀委來說意味着什麼?如果傳出去,這個影響會有多麼惡劣?
眼前這個知情人,回國快一年了,仍然守口如瓶,這不是顧全大局是什麼?毫無疑問,這次組織談話進行不下去了,劉副組長不無尷尬的乾咳了兩聲,抓起一份文件,異常嚴肅地宣讀起關於田文建調任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廉政理論研究中心副局級研究員的人事任命文件來。
任命文件很長,從編號到簽發人甚至括符,劉副組長是一字不漏。令田大教授啼笑皆非的是,在享受副局級幹部待遇後面,還來了個“試用期一年”。下面還有“主題詞”、“幹部任命”,以及一連串聽都沒聽說過的領導。
“……田文建同志,調你去廉政理論研究中心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希望你在新的崗位上,再接再厲,再立新功。時間不早了,我現在就送你去平安裡。”
說走就走啊?過幾天就大年三十了,下午還得去機場接吳博瀾的田文建,怎麼也想不到會這麼快,便忍不住地問道:“劉副組長,我怎麼着也得給所領導打個招呼吧?”
劉副組長擺了擺手,一邊從衣架上摘下外套,一邊用不容置疑地語氣說道:“今天就是報個到,招呼可以回頭再打。理論研究中心丁主任正等着你呢,現在就跟我一起走。”
這個烏龍搞大了,看着樓道兩側正往這邊張望的人羣,田大教授意識到他們肯定以爲自己被“雙規”了。乾脆耷拉個腦袋,裝着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愁眉苦臉的跟着劉副組長走進了電梯。
“槍打出頭鳥,我沒說錯吧,就知道這小子沒個好下場。”
電梯門還未關上,風言風語就傳了出來。一個眼鏡比瓶底還厚的大姐,更是自以爲是地說道:“問題肯定出在教育部那邊,拔出蘿蔔帶出泥,估計這一批長江學者沒幾個能逃掉。”
“紀委也真是的,怎麼着也得讓人家過完年吧?”
…………“叮”的一聲,電梯門終於關上了。腸子都快笑斷的田大教授,忍不住地搖頭苦笑道:“劉副組長,看來你得給我恢復名譽了。”
宣佈完任命,他也算得上是中紀委的人了,劉副組長一反之前那冷冰冰的態度,笑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沒做虧心事,管他們說什麼呢。”
中紀委與國務院監察部合署辦公,坐落在平安裡西大街47號。這個在地圖上沒有標註,沒有門牌,查號臺也沒有電話登記的大院。被4米多高、近1米厚的灰色磚牆包圍着。雖然沒有軍事禁區的標誌,卻由軍隊負責保衛。
搞得這麼神秘,讓老百姓怎麼上訪?把自己關在戒備森嚴的大院裡,難怪貪官都跑國外去了還不知道呢。看着荷槍實彈的衛兵,田文建禁不住地搖了搖頭。
經過兩道安檢,劉副組長輕車熟路的把他帶到了大院最左側的一棟辦公樓。未來的頂頭上司並不像劉副組長所說的在這裡等他,而是由李副主任負責接待。
“……雖然我們不是辦案部門,但經常會接觸到一些案例,所以保密紀律同樣重要,這些材料帶回去好好看看,節後會對你進行一次考試。等會小林帶你去二樓拍照,午飯後再去保衛部門辦理出入證。”
中紀委的人似乎都是那麼不通人情事故,李副主任也是板着副臉,示意田文建坐下後就交代起注意事項來。
田文建正準備開口,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說道:“李副主任,洪教授到了。”
“請他進來。”
“是。”
見小夥子好奇的打量了自己兩眼,田文建糊塗了,暗想難不成除了自己之外,廉政研究中心另外還招了新人?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時,一位頭髮花白的老教授,滿面笑容的走了進來。
“洪教授,坐,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們的新同事田教授。”
李副主任的介紹,把田文建搞得丈二摸不着頭腦,剛伸出了右手,李副主任便繼續說道:“這位是咱們研究中心的老前輩洪國忠教授,是一位長期潛心於制度反腐、制度監督、制度建黨等領域的制度反腐專家,現兼任紀檢監察學院副院長,國家行政學院教授。”
反腐專家田文建還是頭一次見,連忙熱情招呼道:“洪教授好,見到您很高興。”
“田教授,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哦。聞名不如見面,果然年輕有爲。”洪教授緊握着他的雙手,哈哈大笑了起來。
李副主任坐了下來,一邊給老教授遞煙,一邊和聲細語地說道:“田教授,爲了讓你能更勝任接下來的工作,上級領導特別邀請洪老前輩出山,給你進行一個星期的業務培訓。
洪老前輩從部隊紀委到地方紀委,從縣紀委、市紀委到中紀委,再到紀檢監察學院副院長,紀檢系統所有的崗位幾乎都幹過,無論辦案經驗還是教學經驗,都極其的豐富,這可是一次學習的好機會,一定要好好珍惜,認真對待。”
披上中紀委的虎皮讓自己去嚇唬人不算,居然還給自己找了個老師,田大教授被搞得啼笑皆非,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李副主任繼續說道:“除此之外,我們還給你安排了一個助手。老中青結合,希望你們能緊密合作。”
罵人還要組織個團隊,有沒有搞錯啊?田大教授被雷倒了,正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洪老教授便若有所思地問道:“李主任,咱們就出三個人?”
“恩,就三個。”
李副主任重重的點了下頭,一邊環視着衆人,一邊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次輪訓規模的確很大,但主要目的還是統一思想,力圖使縣級幹部全方位、深入瞭解中央對新農村建設的決心和思路。更何況參加的部門那麼多,有中辦、國辦、中組部、中宣部、中央黨校、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農業部、教育部等十幾個部委,還有幾個學院的專家教授,我們出三個人足夠了。”
中紀委核心部門是由四位監察部副部長領導的“八大室”,專門查處中央各部委副部級以上黨員幹部案件,以及地方副省級以上黨員幹部的貪污[***]。
在外人看來天大的事,在這裡實在算不上什麼事,給即將參加輪訓的5000縣官敲邊鼓,自然用不着領導們出馬,就這麼交給了剛由田文建三人拼湊起來的草臺班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