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紀委廉政理論研究中心研究員也是研究員,既然是研究員那就得有個研究項目。
令喬偉倍感意外的是,田大教授一進中紀委就像換了個人似地,不但一反常態的申請了科研項目,而且題目大的驚人,居然是《經濟發展與政治體制改革》!
真要是像國家監察學院的洪副院長那樣,一心一意研究制度反腐也就罷了。申請這麼個項目,不是明擺着搶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的飯碗嗎?
可這樣的怪事,居然得到了一大批人的支持。不但國家監察學院的洪副院長加入了這個團隊,連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社科院、清華大學、人民大學的十幾位知名的馬列主義理論家、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都參與了進來。真不知道將來研究出點什麼成果,這個名該怎麼署。
“……南巡講話過去十來年了,經濟上的確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但也存在着許多問題,[***]只是其中的一方面,絕不能以發展中出現的問題來一言蔽之。時代在發展,社會在進步,如果體制跟不上,那這些問題就會一點一點的沉積下來,最後將會走進一條死衚衕。
不是我危言聳聽,而是無法迴避的現實。一旦積重難返,再想回頭可就難了!這一點,從小平同志力挽狂瀾的南巡講話中就能看出,僅僅十九月不提改革,在京城說話都沒人聽了,不得不到南方發表講話,甚至還招到了當時的真理追求、當代思潮、《求是》、高教戰線、《人民曰報》、《光明曰報》等主流媒體的一致批評。”
當前形勢一片大好,就算去年爆發了史無前例的[***],GDP還保持着強勁的增速。中國經濟可以說是一枝獨秀,連民間都出現了《中國可以說不》的呼聲。田大教授這樣的話,以及他那些志同道合的學者們發出的聲音,無疑是這個時代的雜音,聽上去是那麼的刺耳。
可以想象,這樣的項目申請很難得到中紀委廉政理論研究中心的支持。田大教授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走走喬偉的後門,看能不能申請一筆科研資金。
一百多萬倒沒什麼問題,可這個項目一旦展開後,以田大教授爲首的這一小撮人,不但要下去調研,而且還要求共享財政部、國家統計局、社科院等單位的數據,這就讓喬偉很是爲難了。
看着喬偉那副猶豫不決的樣子,田文建接着說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喬主任,您想想,真要是走到改革開放難以爲繼的那一天,我們且不說到時候有沒有人能夠再來一次南巡,就是算真有一次南巡,那這個南巡又能起作用?
不是進就是退,不是左就是右,永遠就這麼周而復始,陷入一個接一個的惡姓循環,我們最終還會走到那一步,還會需要第三次,甚至第四南巡。而這還是最樂觀的估計,畢竟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再也沒有第二個有那個威信,能夠力挽狂瀾的偉人了。”
經濟發展快,那是沾了人口紅利的光。再過十來年,中國進入老年化社會,人口紅利將不復存在,經濟發展必然會陷入低谷;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經濟出了問題,社會也就會發生動盪。
更何況現在已經出現了兩極分化的苗頭,官員[***]更是層出不窮,這都是隱患,如果再不加以重視,的確會出現問題。喬偉哪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可屁股決定腦袋,他只是一箇中辦副主任,就算想解決也有心而無力呀。
事實上田文建也沒指望現在的他能解決什麼問題,只是通過這種方式提醒提醒他,或者說是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好讓他將來走上高位時能重視這些問題。
喬偉並沒有讓他失望,沉思了片刻後,突然說道:“經費我來想辦法,調研我也會安排。不過其他單位的數據,還得你自己想辦法。對了……你不是跟國資委的胡主任有點交情嗎?他跟吳大師的關係那麼好,想拿到第一手的數據還不是小菜一碟?”
“你不說我還真給忘了,恩,這事就得找他。”
喬偉微微的點了下頭,突然話鋒一轉,滿面笑容的說道:“都說成功是給有準備的人,今天我算是見識了。真沒想到你這麼個哈佛哲學博士,居然能從頭開始,研究起了經濟學和政治學。”
“其實也沒什麼。”
田大教授長嘆了一口氣,倍感無奈地苦笑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政治道德決定了社會道德,在這麼個大環境下,如果再刻意強調什麼個人道德,那就真成緣木求魚了。”
“學而優則仕,這也不是什麼壞事。”
喬偉拍了拍他胳膊,意味深長地說道:“研究固然重要,但本職工作也不能耽誤。縣級幹部輪訓馬上開始了,你可是壓軸大戲,千萬別讓組織上失望哦。”
“敲邊鼓對我來說還真不是什麼事,你就放心吧。”
既然是壓軸戲,就意味着田大教授是最後一個登臺授課的人。直到輪訓班開課後的第二十七天,田文建和他的助手小管,才離開了國家監察學院,趕赴井G山幹部學院授課。
隔着門縫吹喇叭,田大教授是名聲在外。對於他這麼個譭譽參半的人,小管一直以來都很好奇。
本以爲給他擔任助手,就能瞭解這麼位傳奇人物,卻沒想到田大教授居然放下手頭上的工作,跟洪教授等知名學者不務正業的搞什麼“經濟發展與政治體制改革”研究。關起門來一辯論就是一個上午,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飛機剛剛起飛,小管便從公文包裡掏出一疊資料,一邊遞給他,一邊低聲笑道:“田教授,這是這期學員的資料。下面劃紅槓的這位丁主任重點關照過,可以在適當的時機,點點他的名。”
中紀委還真不會放過任何立威的機會,看着手中標有“保密”字樣的材料,田大教授意識到他們是準備殺雞儆猴了。
“你說還是我說?”田文建沉思了片刻,忍不住地打趣道。
小管一臉沮喪無比的表情,搖頭苦笑道:“我倒是想說呢,可我沒那個資格。田教授,說心裡話,其實我還挺羨慕你的,雖然魚小了點,但也總比光打雷不下雨強。”
一身正氣,跟自己當虎林縣代縣長時差不多。田文建輕嘆了一口氣,不無感慨地嘆道:“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麼簡單,這個傢伙固然混蛋,但誰也不敢保證即將接替他職務的人就比他強。”
小管的保密意識還是很強的,回頭看了看四周,見沒什麼人注意自己後,才湊到他耳邊,咬牙切齒地說道:“發現一個,處理一個,毫不手軟,絕不留情。只要能讓咱們放開手腳,我就不相信他們敢前仆後繼。”
中紀委查一個縣官,這不是殺雞動牛刀嗎?田大教授甚至有點可伶材料上這個混蛋,暗想他也真夠倒黴的。畢竟中間隔着兩級紀委,要不是民憤太大,那就是人緣差到了極點,或者是有眼不識泰山,稀裡糊塗的得罪了什麼得罪不起的人。
見田文建陷入了沉思,小管忍不住地問道:“田教授,您的授課視頻我看過,真的很精彩,比我們學校的哲學教授強多了。那些人對您的指責,簡直是無理取鬧,您爲什麼不站出來說點什麼呢?”
田大教授笑了笑,若無其事地說道:“胡適先生曾給楊杏佛先生寫過一封信,他說‘我受了十年的罵,從來不怨恨罵我的人,有時他們罵的不中肯,我反替他們着急。有時他們罵的太過火了,反損罵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們不安。’你想想,胡適先生被罵了十年都無所謂,我才被罵了幾個月,又算得上什麼呢?”
“您還真是豁達,不過仔細想來,這纔是真正的大師風範。”
“大師可談不上,說句喪氣話,現在這個時代,這個環境根本就出不了什麼大師,也不需要什麼大師。”
田文建頓了頓之後,接着說道:“現在是一切向錢看,說文化、談思想的都是怪物,只要銀子夠多、票子夠厚,要什麼文化有什麼文化,要什麼思想有什麼思想。說句不中聽的話,就五千個字的《道德經》,就足夠中國人一直用到星際時代了。”
小管樂了,頓時爆笑了起來。說說笑笑間,飛機降落在和泰縣的井G山機場。田大教授和小管的官不大,可卻是來自人見人畏的中紀委。早接到通知的幹部學院不但派車來接,而且還把考斯特開進了停機坪。
看着旅客們指指點點的樣子,田大教授無奈的搖了搖頭。儘管一肚子不快,但這會也不是作秀的時候,畢竟參加授課的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其他部委的官員和學者。真要是不給面子,那把其他部委官員臉往哪兒擱?
“田教授,一路辛苦了,老區人民歡迎您。”
幹部學院副院長李棟國,剛剛結業的中央黨校廳局級幹部培訓班學員之一,田大教授去年的那堂課他也聽過,要不絕不會跑七十多公里,親自來機場迎接。
“小管,廉政理論研究中心副研究員。李副院長,您親自來機場迎接,這不是折我倆的壽嗎?”
“應該的,應該的。”
李棟國一邊示意司機接過行李,一邊指着考斯特呵呵笑道:“田教授,你的時間安排得可真緊啊。今天下午上課,上午才動身,如果你不來,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麼安排了。”
把輪訓地點安排在革命老區,就能發揚革命前輩艱苦奮鬥的優良傳統?對此,田大教授表示嚴重懷疑。在他看來,安排縣官們去虎林老區幫老鄉們幹幾天活,也比這樣的形式主義有效的多。
當然,這隻能想想而已。畢竟時代不同了,真要是那麼幹,跟五七幹校又有什麼區別?更何況培訓目的在於統一思想,搞廉政教育只是順帶着的副產品。
竹林密佈的革命聖地,田大教授還是頭一次來。一番寒暄之後,田文建依偎在車窗邊,出神的觀賞起這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地方來。
幹部學院在這裡叫井G山紅色大本營幹部培訓中心,按照宣傳口徑是一個立足於宣傳井G山精神、促進井G山旅遊發展,爲全國各地黨員幹部提供紅色革命教育,及旅遊觀光爲一體的培訓機構。
走進培訓中心大院,田大教授禁不住的輕嘆了一口氣。暗想好端端的一個培訓單位,搞得像開賓館做生意似地,怎麼能達到“讓黨員幹部的心靈,在革命先輩浴血奮過的地方,受到觸動、洗禮和鞭策,從而更熱愛今天美好的生活,更熱愛自己的工作”的目的?
公費體驗“神奇而浪漫的紅色朝聖,綠色觀光,藍色休閒,金色成功,古色民俗的五彩之”纔是真的吧。
午飯過後,田大教授二人在李副院長的陪同下,走進了濟濟一堂的大教室。令學員們疑惑不解的是,普普通通的一堂廉政教育課,前些天曾給他們講課的各部位官員和學者,也都不約而同的來了。搞得像聽中央首長講話似地,要多嚴肅有多嚴肅。
“各位學員,根據上級領導的指示,今天特別邀請中紀委廉政理論研究中心反腐專家、教育部長江學者田文建教授,給我開展反廉倡廉的思想教育。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田教授的到來!”
看來自己的名聲真不怎麼樣,跑到井G山來還有這麼多人看熱鬧。田大教授瞄了一眼旁聽的那些官員和學者,等劉院長介紹完之後,一邊示意小管把投影機接到筆記本電腦上,一邊抓起話筒侃侃而談道:
“反腐專家不敢當,廉政教育更談不上,劉院長剛纔的介紹,真讓我有點汗顏啊!不過既然來了,不說幾句又不行,畢竟這是組織上交待的任務,接下來,我就給大家說幾句題外話。”
這個開場白有點意思,一下子吸引住了衆人的注意力。田文建頓了頓之後,一邊環視着衆人,一邊繼續說道:“從機場到學院的這一路上,我看到了許多計劃生育標語。其中一條‘少生孩子多養豬’,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廉政教育就廉政教育吧,居然談起了計劃生育。包括小管在內的所有人,徹底傻眼了,一個個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暗想他到底吃錯了什麼藥,扯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幹嘛?
這時候,田大教授話鋒一轉,異常嚴肅地說道:“少生孩子多養豬!這句話說明了什麼?我看是生動的說明了中國從來就沒有人口論,只有牲口論!把人跟牲口相提並論,還奢談什麼以人爲本,以德治國?
從當前嚴峻的反腐形勢上來看,可以把這條標語借來用一用,那就是‘少養幹部多養豬’!”
真他媽的敢說,居然把臺下的所有人都罵進去了。兩百多名縣委書記、縣長們徹底懵了,怎麼也不敢相信還有這樣口無遮攔的人。
來就是罵孃的,田大教授可不管這麼多,一邊示意小管把筆記本電腦上的圖片放出來,一邊指着背後的熒幕,咬牙切齒地說道:“這棟雄壯麗、富麗堂皇的建築物,臺下的某些學員應該不陌生吧?建築面積高達4萬多平米,相當於8個白宮,可以容納至少兩千個縣長辦公,我想知道這筆鉅額預算是怎麼來的?”
被中紀委反腐專家盯上了,可不是什麼好消息。衆人禁不住的四處張望,想知道這是哪位同學的縣衙?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坐在倒數第三排的一位學員,突然“嘭”的一聲跌倒在了地上。
田大教授絕不會無的放矢,要說沒有上級部門的指示,任誰也不會相信。見大教室裡有些搔動,劉院長立即站了起來,衝門邊的工作人員,臉色鐵青地說道:“把他扶出去。”
毫無疑問,他的政治前途算是完了,衆人這才意識了講臺上那位不是好惹的,一個個坐直了身體認真聽課,生怕下一個被點名的就是自己。
令衆人哭笑不得的是,立完威的田大教授,居然冷嘲熱諷道:“這個小插曲,讓我想起了一則真實的笑話,諾貝爾獎獲得者、愛爾蘭劇作家蕭伯納先生喜歡開玩笑,他曾匿名給英國政斧的5位部長分別發了電報,內容只有一句:事已敗露,速逃。殊不知第二天下午,5位部長中已有4位身在法國。”
這個笑話很好笑,可臺下的學員卻誰也笑不出來。
“看來我不具有講笑話的天賦,咱們還是言歸正傳,接着說‘少養幹部多養豬’這個話題。”
田大教授走下講臺,一邊環視着衆人,一邊痛心疾首地說道:“世界經濟之都紐約,人口1800萬,GDP26000億美元,可‘市領導’總共才6人,其中一位還是隻象徵姓的拿一美元的年薪。
東京人口1300萬,GDP11000億美元,‘市領導’7人。可我們一個地級市呢,人口也就在300萬左右,GDP平均也就四五十億美元,人口是東京的五分之一、紐約的六分之一,GDP是東京的0.1%、紐約的0.18%,但是‘市領導’卻有幾十名,是東京和紐約的6倍,真養不起啊!”
田大教授的目光,讓人不寒而慄,看得一個個縣官心裡發毛。讓衆人稍稍鬆口氣的是,他並沒有再點誰的名,而是循循善誘地說道:“歷朝徵農業稅最高不過什一制,即10%。建國後起徵10%,外加百分之幾十不等的以極低價強徵購。這麼重的稅負亙古未有啊!還好中央及時的取消了農業稅,好讓幾億農民可以休養生息。
但不管怎麼說,我們的官民比例還是十分驚人,已達到26:1,比西漢時高出了306倍,比清末高出了35倍。即使是同改革開放初期的67:1和10年前的40:1相比,吃皇糧者所佔總人口的比重攀升之快,也是史無前例,令人堪憂。
可我們還是有一些領導幹部,住別墅、坐豪車、抽好煙、喝好酒,安排親信與子女在政斧或者事業單位任職。乾的是革命活,拿的是資本主義那樣的高薪,真的是‘一國兩制’啊!”
田大教授的授課風格,讓衆人大開了眼界。觀點十分之尖銳,讓所有學員無可辯駁。一個半小時的講話,像重錘一樣敲打在他們的心頭,聽得衆人大汗淋漓,連喘氣都不敢大聲。
“……歷史是有規律的,任何一個朝代到了只認錢的時候,氣數也就盡了。工作,需要錢打點;升官,需要錢買路;升學,需要錢送禮;牢獄,需要錢撈人。官員鑽進了錢眼,老百姓也成了取款機,那你還不到了末路……”
見時間差不多了,田大教授做起了總結:“北島說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我卻不這麼認爲,人在做天在看,卑鄙者可能一時得勢,但絕不可能永遠得勢。不是不報,而是時機未到,總會有那麼一天,卑鄙會成爲卑鄙者的墓誌銘!”
掌聲很熱烈,但氣氛卻很詭異。畢竟前車之鑑擺在那裡,看着倒數第三排那個空座,學員哪能沒有點兔死狐悲的感覺。
回機場的路上,小管忍不住地笑道:“田教授,下次可不能這麼講了。怎麼着也得有點亮點,多說點正面典型什麼的。”
田文建沉思了片刻,突然笑道:“正面典型倒有一個,而且知名度特別高。作爲副廳級巡視員,甚至跟國家領導人有親戚關係。卻從來不用警車開道,不沾酒色,也從不公款吃喝,有時甚至寧願去討飯。
去西方考察訪問期間,只帶四個隨從,正是因爲跟他一起太清苦,隨從們時常鬧辭職。他在西方考察多年,會見過無數位外國元首,回國後也沒要求升官,一輩子教書育人,死後也沒任何財產。”
“誰啊?我怎麼沒聽說過?”小管糊塗了,一臉疑惑不解的表情。
田大教授臉色一正,異常嚴肅地說道:“唐僧啊,除了他還能有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