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時光末06

我曾經以爲, 這個世界,不是黑就是白,其實它還有灰呢, 那種朦朦朧朧的, 讓人怎麼都看不真切的灰。

吳江爬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看見了他滿臉的淚痕, 沒錯, 他是爬的, 手腳並用的朝我爬了過來。

雨勢已經弱了,烏雲漸漸散去,可天還是暗了下來。

是了, 天已經黑了。

這場暴雨,下了整整一個下午。

從豔陽高照到烏雲密佈, 再從大雨滂沱到小雨淅瀝, 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 而且,它還沒有要停下的趨勢。

吳江拉住我的手有些顫抖, 他說池貝姐,我不會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這個樣子,是什麼樣子呢?

我把頭扭向了窗外,被雨水沖刷過的樹葉變得更新鮮了, 綠得好像能滴出油來。

哪個混蛋說的雨過會天晴, 又是哪個混蛋說的, 風雨之後會有彩虹?

你看, 我眼裡的世界分明就是灰色的, 介於白和黑的那種顏色。

朦朦朧朧的色調,不像白那麼幹淨, 也不像黑那樣讓人恐懼,可就是那樣的灰色,才更容易迷了人的眼睛呢。

太灰了,就看不清方向,看不清方向,就會迷路。

兜裡的手機還在震個不停,許久未出現過的字眼突然閃在了屏幕上,我覺得眼睛有些疼。

掙扎着站起身來,我搖晃着步子,想要將那些散落一地的舊照片和震個不停的電話都拋到身後。

我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了,我爲什麼還要帶上它們呢?

吳江聲音都啞了,他說池貝姐,我沒有了張技哥,我只有你了。

我只有你了啊!

噓,我擡起右手看了他一眼,用食指放在嘴脣上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我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吵,我需要靜一靜。

我眼前是一片灰色,無邊無界的灰色,可我還是在吳江爬過來的方向,看見了絢麗的紅。

最終,我還是俯下身,一張又一張的,我將那些老舊的相片全部都撿了起來。

大雨過後,整個街道都是溼漉漉的,坑坑窪窪的地方還集聚了許多水。

啪的一腳,水花飛濺。

啪的又是一腳,我想起了好幾年前,每當下雨的時候張技就喜歡用他的雨鞋裝滿雨水,然後啪踏啪踏的跺得很響,然後笑着回頭問我,池貝,你說陸戰靴會不會有我這樣的威力呢?

你看,每年都有雨會下,日子就是這樣一年又一年的重複,只是這一次,雨裡再也沒有了少年的笑臉。

只是這一次,我腦海裡還閃出了一張面孔,我在想,那酒的後勁,是不是開始了呢?

我懷裡抱着那些昔日裡的笑顏,擡手發力的瞬間,我將脖頸上戴了許久的護身符扯了下來。

四肢百骸,像是浸在了冰冷的海水裡,冷得我覺得心都在顫抖。

打雷扯閃,灰色的世界已經變成了黑色,不,黑色的世界裡還透着星星點點的光亮,可是沒有任何一絲光亮是屬於我的,屬於我的只有泥濘的沼澤,還有深不見底的黑洞。

雨還在下,它順着我的頭髮爬上了我的臉龐,可是好奇怪啊,這次流進嘴巴里的液體再也不鹹了,我找了根木棍,打算秘密的完成我的計劃。

不,不能算是秘密,你看我的宅宅,它此刻就蹲在我身旁,蹲坐在在張技無數次站過的地方守着我,張技就是經常站在那裡,然後舉着手電筒打着光射向我的窗戶。

我在奮力的刨着土,我想,我只要將張技埋進那U型的小花壇裡,是不是以後就再也沒人拉他出來威脅我刺痛我了呢?

又或許,只有我和張技沒有了一點點的聯繫,我纔可以肆無忌憚的,心安理得的,看着自己,一步步的跌進深淵。

你知道麼,每個曾經出現過的人,當他們從你的世界抽離後都會留下一個疤,或大或小,或深或淺,有些爲人所知,有一些只有你自己纔會清楚。

那些爲人所知的,會被人扒開,然後狠狠撕扯着,然後看着它發爛,最後灌濃,然後疼的是你。

頭皮發麻什麼的,根本不能形容那種感覺,那種疼,拉着筋,扯着肉,啃着你的骨頭,讓你覺得身體在分裂。

雨還在下,不停不停的下,我的手上裹滿了泥,任雨水怎麼沖刷,就是衝不乾淨的。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一旦出現過就會留下痕跡的,會變淺會變淡,可就是怎麼也抹不乾淨。

比如傷疤,比如仇恨,又比如隔閡?

武俠小說裡,什麼深仇大恨都會隨着死亡而消逝,還有什麼一笑泯恩仇的,全他媽的是一派胡言。

物理學上講,能量那種東西是不會消失的,它只是從一個物體轉移到了另一個物體,愛恨情仇也是這樣,它不會隨時間消散,它會變質,還會被轉移,從一個人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當然,感情的轉移是分很多種的,除了人對人,還有人對物,比如情場失意賭場得意,本質上就是情感的變質和轉移,把對一個人的愛,變成對其他事情的專注。

那時候我就在想,要是記憶也可以進行轉移就好了,那樣我會忘記很多人,忘記很多事,我就不會受他們的影響,如果是那樣,我一定可以對出現在我身邊的人做到視而不見的。

米舒不知何時跪坐在了我身旁,她完全不顧宅宅怒視於她的狗眼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認識快三年,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哭得這樣悽慘,好像被撕裂了心肺。

她梗着脖子拉住我正在勞作的手,聲音裡帶着哭腔,吐字一點都不清晰,像哭訴,又像是在埋怨,她說,我給你打了好多電話,你一個都沒有接。

黑夜中閃過一道光亮,我用力甩開她的手,手裡的泥水飛了出去,它畫了個弧度沾到了我的臉上。

我依舊在刨坑,我怕那坑太小,不足以埋下那一堆七零八落的小東西,不足將張技藏起來。

米舒不依不饒的撲上來,這一次她將我手裡的木棍給搶走了,她帶着嘶吼聲試圖將所有的悲傷吐露於我。

她說,飛飛死了。

你知不知道啊?!

飛飛她死了。

死了!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我忘了去奪回那根木棍,可是洛飛飛她是死是活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再也不需要她那些至理名言來作爲個性簽名了,現在的我隨便想一句話都是富含人生哲理的呢。

雨一直下,眼前的那棟建築物的窗戶裡還亮着燈,我感謝這一場雨,因爲這場雨所以沒人下樓將我一腳踢走,可是我也不知道,就在那時,那棟門窗緊閉的屋子裡,瀰漫着的一氧化碳氣體越來越濃。

我慢慢的將那些照片放進坑裡,然後用泥土將坑填平,到最後我還起身用力跺了幾下。

黑色的夜空被閃電劈成了好幾半,米舒的聲音被淹沒在了雷聲中,她說飛飛是被人謀殺的,然後那些人還將她的屍體拋進了護城河。

我起身,然後仰着頭看了眼夜空,我問米舒,你說這雨怎麼就這麼能下呢。

有人常說,快樂的日子總是很短暫的,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因爲太悲傷,所以那個夜晚纔會那麼的漫長,漫長得像是過了一輩子。

漫長得我腦袋開始抽風,一抽風我就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站在路召家的門口,然後用力敲打着那鐵製的門。

不出聲,我就只是用力的敲着,兩隻手一起,像是要把那門鑿出一個洞來才甘心。

鐵製的門不僅敲得人手疼,它發出的聲音還特別的刺耳,我耳朵裡是那乒乒乓乓的聲音,腦子裡卻是米舒的話,來來回回的,一直盤旋在那裡。

她說池貝,曾經的三人遊變成二人轉了,現在,我只有你了。

我只有你了。

我更用力的敲着門,不,是捶打,最後直接就恨不得伸出腿去踹。

這個世界真是太灰了,灰得我什麼都看不清,灰的得我不敢帶上任何一個人上路,所以這一次,我打算撇下米舒,我寧願她唱獨角戲,也不願她跟着我唱二人轉。

你知道什麼是失落麼,我想,大抵就是錯過了最後一班車時的心情,也像眼前那敲了許久,就是一點縫也沒有敲開的門。

我很累,可當我終於停下來靠着門休息的時候,那許久未見的人終於將門打開了,因爲慣性的作用,我狠狠地跌在了路召腳邊。

擡頭,四目相對,走道的燈永遠都只是散發着黃色的光暈,卻也我能讓我目睹路召各種神色的變換,從滿臉的警惕,到最後的鬆了了一口氣。

“路召。”我看着他,聲音哽在了喉嚨裡,我看見了他眼底滑落的心疼,也看見了攥緊的指頭,他俯視着我,語氣依舊冰冷,他問我,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我爲什麼會在這裡呢?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就冒着雨漫無目的的走,然後就走到了他租住的小公寓。

我沉默着,那樣的問題我是回答不了的。

後來,也許是我的樣子過於狼狽,在路召終於看不過了後最終將我我提進了屋裡。

是的,是提,兩隻手插到我的腋下,然後將我整個人提了起來。

我想,我這輩子都會記得,我最後一次見到路召的時候,他是像拖死狗一樣將我拖進了他的公寓裡。

只是那個時候,整個世界都是無聲的,我聽到的只有他心跳的聲音,因爲他將我拖到一半就連同我一起,一起跌在了地上。

四下寂靜,沉默的只剩下心跳聲。

屋裡沒有開燈,所以整個世界都是黑的,我再沒力氣折騰,就那樣躺在地上,我問他,路召,你會不會想我?

迴應我的是沉默,我能感受到躺在我身旁的人,卻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我還是顧自說着,我說路召,我發現我會想你啊,一想你我就難受,一難受我就會睡不着,一睡不着我就會更想你。

我沒有說謊,我承認張技在我心裡有些很重要的地位,可後來我是真的清清楚楚的感覺到,有些感情,是真的不一樣的。

路召和張技都是被埋藏在地底下的不同的兩壇酒,有一罈我聞過,於是就醉了好久,另一罈我喝過,我好像開始醉了,可我不知道自己會醉多久。

窗戶被關上了,風吹不進來,所窗簾就安靜的垂在那裡,連一個角都沒有被掀起來。

冗長的沉默過後,是路召輕啓脣舌的聲音,寂靜的夜晚,顯得他的聲線愈發的清冷,他說,池貝,我們不適合的,我沒辦法給你安穩。

忽然,我覺得身體猛的一顫,手腳一陣抽搐,還有一種被蟲咬蟻嚼的全身的骨骼肌肉感覺,上一分鐘我還覺得冷,一下分鐘我卻覺得渾身都開始發熱。

夜依舊黑,路召的聲音裡卻多了沉重好,還有不易察覺的悲傷,他說池貝,我是我,好像又不是我,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就是很難受,全身上下都難受,難受得我覺得牙齒在打着顫,那些汗水穿透過毛孔,一層又一層的黏住我的皮膚,我的腦子一片混沌,路召說話,怎麼和周小沫一樣了呢。

我從來沒對路召說過,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周小沫曾經找過我一次,她臉上依舊是濃妝,依舊愛穿露臍吊帶裝,依舊蹬着十釐米的高跟鞋,咖啡廳裡放着舒緩的音樂,她安靜的扭頭看着窗外,眼裡悲傷那麼明顯,那是第一次,我和她沒有沒有撕打在一起。

都說炮灰是最容易結成聯盟的,因爲她們會彼此同情,更懂什麼叫做感同身受,可我和周小沫真的是八字不合,不打起來就不錯了,我和她是永遠都不可能統一戰線的,她問我,你愛路召麼,我說我不知道,我反問她,那你有多愛張技。

就像是爲了慶祝我和周小沫能心平氣和的進行談話似的,那天的雲真的很白,風也很輕,就連周小沫的聲音也沒有那麼討厭了。

她說,我好像愛,好像又不愛,我不知道我到底愛不愛。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傻傻的分不清楚了。

周小沫告訴我,有些戲演得久了,你就覺得它是真的了,當你覺得它是真的時,你又會提醒自己,一切都是假的。

是啊,真亦假來假亦真,可人,始終還是那個人吶。

我的意識變得有些薄弱,忽冷忽熱的,我突然懂得了什麼叫冰火兩重天,路召沒再說話,然後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朝他伸去,最終握住那隻滿是老繭的手掌,他試圖抽離,卻又被我更緊的握住。

最後,路召沒再掙扎,他動了動了手,從被動變主動,那雙大手緊緊握住我的。

十指緊扣,可我身上的痛楚依舊沒有減弱一分半豪。

我的腦袋像是崩裂了,裂出了一道道裂痕,一道道剪影,我眼底閃出銀色的光芒,那是細小又冰冷的針管。

路召啊,我也要死了,可是在死之前我是不會放過池瑤和顏楠的,我要讓他們下地獄。

許久不言,路召像是被我的嘶吼給嚇住了,後來他一伸手一用力,我整個人就被他扯進了懷裡,還是那熟悉的菸草味,淡淡的,很是迷人。

他說池貝,還是我下地獄把,然後我再把他們拖下去。

來不及錯愣,也還來不及去深究路召話裡的意思,路召一翻身,一整個的將我壓在了身下,我感受到他湊近我的腦袋,下一秒,我就感覺他火熱的脣貼上了我的。

輾轉,纏綿,又是一番攻城掠地。

酒味煙味,那都是他嘴巴里的味道。

像吞噬,也像淹沒,那個吻,帶着決絕。

向下,我感覺他的牙齒在啃噬我的脖頸,噴出的熱氣讓我渾身一陣哆嗦。

我聽到衣服被撕裂的聲音,我的手腳似乎也不抽搐了,只是我突然很怕,那是一種從心底泛出來的,一種深深的恐懼感。

像是要失去,再也感受不到溫度的那種失去的那種恐懼。

忽的,像是隱忍,路召停止了所有的動作,最後一聲低沉嘶吼,我感覺他握緊了拳頭。

路召還是沒捨得動我,可我眼角的淚水卻滑落了,帶着莫大的傷痛,像是在訣別。

路召將我緊緊的抱住,他換了姿勢,我就那樣枕在他的臂彎裡,一擡頭就會頂到他的下巴,他肯定又沒刮鬍子,刺得我有些疼。

伸開手臂,我側身對着他,打算就那樣相擁而眠,天亮後,橋歸橋,路歸路。

不已經間,我摸到了他腰間硬邦邦的冰冷冷的東西時,我感覺渾身的細胞都激靈了起來。

我顫抖着問他,路召,你怎麼會有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