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執
或許是因爲某種讓人不安的傳言,葉勞耿來到了丹陽。沒有事先通知葉韜,也沒有通知葉氏在丹陽的諸多人等中間的任何一個,葉勞耿跟着將一批天梭座鐘送到丹陽的運輸隊一起來了。
從葉韜開始掌管葉氏的經營以來,葉氏就和低調無緣了。當初在宜城,葉勞耿就曾經對葉韜決定建立的“宜家家居”那明黃和深藍搭配的高調的顏色心存疑慮。但最終,葉韜成功將宜家家居發展成爲這個時代最有特色的專業家庭用品生產和銷售機構。葉氏工坊作爲葉家所有產業的後臺,也因爲有着越來越強勁的財力支持和葉韜幾乎無窮無盡的新點子而強大了起來……強大到了葉勞耿經常在巡視工坊之後有那麼種心驚膽顫的感覺。他生怕有誰看上了葉家這點“微不足道”的產業,想要將這些東西從他的手裡奪走。
而在丹陽,葉氏的機構,不管是現在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着“行軍棋公開賽”大戰略玩法的淘汰賽階段比賽的弈戰樓,還是終於完成了王室的全部傢俱訂單剛剛開張營業正以一整套在湛然的黑色漆水下透露出細密優雅的完全以銀箔帖成的紋飾的傢俱賺足了整個丹陽的注意力的“宜家家居丹陽店”,都是熱鬧非凡。在宜家家居,對於傢俱的日常消費還沒有心理準備的丹陽百姓還沒有大量前來,來的還只是那些有些家底的人家。而在弈戰樓前的小廣場上,則是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都有,那個只是用來滿足葉韜建立一個露天茶座的想法的小廣場,用摩肩接踵來形容,也不算過分。在講解廳售票處前,更是排着長長的隊伍。
葉勞耿在到達丹陽後,就和那些護送天梭座鐘。大半來自齊鎮濤門下地護衛們分開了,在一個葉氏工坊的學徒的帶領下,他來到了弈戰樓。因爲,葉韜現在幾乎整個白天都呆在這裡。
“老爺!”首先在人羣中發現了葉勞耿的是卡珊德拉。黑褐色頭髮的小女生在這些天裡全面負責起管理所有參賽者,確定比賽日程,處置違反規定的選手,解答所有選手的疑問,忙碌着的她手裡總是捧着厚厚一本選手名冊和比賽秩序冊。在忙碌而不容有錯地工作中錘鍊過了的卡珊德拉渾身上下都顯示着機敏幹練的氣質。讓看慣了總是在工坊裡埋頭照着師兄們的想法工作的卡珊德拉的葉勞耿有些驚異。
“老爺”的稱呼也驟然點明瞭葉勞耿的身份,周圍人地目光立刻就帶上了幾分景仰和羨慕,在任何人看來,有葉韜這樣的孩子,毫無疑問會是一件極爲光彩的事情。
“韜兒在這裡麼?”葉勞耿問道。
卡珊德拉和周圍正在詢問着情況的那些選手們打了招呼之後,領着葉勞耿走到了弈戰樓講解大廳背後的辦公區,領着葉勞耿在葉韜地那個並不算太特殊的隔間裡坐了下來,端上了茶水之後。老老實實地稟告道:“老爺,公子現在在鐵城的工地上呢,巡視工地之後,下午按照日程,是要去城裡的幾處地方看看。爲了新建崢園選址。”
“崢園?”葉勞耿一愣,說:“這是爲哪家大人在造園子?怎麼沒聽說呢?”
卡珊德拉興奮地說:“這是我們家自己地園子啊。只是現在八字還沒一撇,大概公子還沒向老爺交代吧。”
葉勞耿理解地點了點頭,這種事情。對於現在的葉氏來說已經不算什麼大事了,自然不必事先問他。而一向自己很有主意的葉韜,要是什麼事情都來問了他才做,也就不是葉韜了。
“你尋個人,帶我去工坊看看,韜兒去鐵城的工地,恐怕沒那麼快回來吧。我可是閒不住啊。”葉勞耿畢竟是個老派的工匠,對於葉氏工坊在丹陽的情況。可是上心得很。
卡珊德拉點了點頭,說:“老爺稍等。”她匆匆奔出,在辦公室牆上的圖表上查了下之後跑了回來,說:“老爺,再過一刻,二師兄就從工坊送一批棋子和其他用具過來,然後回工坊。老爺您和二師兄一起過去,成不?”
葉勞耿點了點頭。隨即注意到了整個辦公室牆上掛着的林林總總地圖表。有的是繪製在巨大的紙張上。有的是在牆上掛了薄薄的黑曜石板,然後在石板上用各色的粉筆寫着各種信息。辦公室的一角,一臺座鐘正滴滴答答地運轉着……葉勞耿哪怕再不知道現代辦公室是怎麼回事,也看得出來,現在這裡的這個辦公室,儼然運轉精密如一臺座鐘了。
索庸一刻之後準時到來,看到葉勞耿來到丹陽,他喜不自勝。而他能傳遞給葉勞耿地各種情況,可就不是卡珊德拉這樣地小姑娘那樣簡單和平面了。在索庸的話裡,葉勞耿隱隱聽出了這麼一層意思:葉韜,已經不再是丹陽不再是東平國地政治、權力和財富爭逐中的局外人了,而葉氏,在丹陽雖然不敢說一言九鼎,但也有着頗大的影響力。關於弈戰樓和公主府要聯合建軍的事情,更是讓葉勞耿心驚肉跳。
而此刻的葉韜,雖然的確是在鐵城的工地上,卻並不是在巡視。今天是對於鐵城這麼一個兼顧了美學需要與軍事堡壘的實用性的建築羣極爲有興趣的太子殿下談瑋明召來葉韜,讓葉韜現場爲自己講解大致的情況。爲了滿足太子殿下的好奇心,葉韜甚至只能從放在馬車裡的行囊裡取出炭精條和厚卡紙,畫了幾幅鐵城的想象圖。那雄偉的,和山勢連成一體的城市,讓太子殿下也頗爲嚮往。
葉韜並不覺得這樣的事情麻煩。沒什麼架子的太子殿下,平時相處的時候是個很好的玩伴,只是,太子殿下玩的任何遊戲,必然是和他自己的“生涯規劃”緊密相連地。談瑋明想要成爲一個偉大的帝王,在父親和衆大臣的激勵下,明白了各國之間必有一戰。而重新將天下收歸一統的機會正在逐漸顯現,他想要成爲那個能夠名垂千古的帝王,而他也是一直這麼訓練自己的。政事,財政,人事,武藝,軍略,每一樣功課上他都是那麼嚴格地要求自己。以至於比葉韜小着兩歲的談瑋明,不但身高略略超過葉韜那麼一點,甚至氣質上也要比一直窩在工坊裡孜孜不倦地發展“高新技術”卻又有些孩子式的理想主義地葉韜厚重一些。
當談瑋明和葉韜之間的談話漸漸向着扯淡方向發展的時候,談瑋明忽然問道:“葉韜,你和我姐姐……究竟是怎麼回事?”
葉韜頓住了腳步,靜靜看了看談瑋明。這位東平太子,現下只不過是個憂心與自己姐姐的事情的少年而已。葉韜緩緩地,但是極爲認真地說:“莫非太子殿下也覺得。在下不夠資格與馨兒一起嗎?”
談瑋明嘆道:“現下物議沸然,這樣下去,無論是對於姐姐,還是對於我東平王室,都頗有影響。要說資格。誰敢說你不夠資格。你現下不過是十六七歲,已經有了那許多功勞。父王也曾說過,假如你肯爲官,憑你的本事。加上現下和你很親近的幾位大人的扶持,幾年之後就是議政殿中地一個了。但是,爲什麼你不肯呢?我東平王室雖然並不太拘泥於身份,從古到今,卻沒有將公主嫁作商人婦的先例。那些別有用心的大臣,那些曾經有望將靠着和王室聯姻提高身份的家族,難免有各種各樣的話要說。……”
談瑋明隱隱間點明地內容,對於他這樣一個將來的國主來說。已經是相當開誠佈公了。
葉韜說:“對於權勢,或者別的什麼,我並沒有什麼渴求。這是不是要做官,我也已經表明了態度了,任何事情,先例總是會有的。不是嗎?”
談瑋明搖了搖頭,說:“我怕地就是你什麼都不要。你也知道高卓,和高家的事情吧?雖然高家一直不在朝堂上爭什麼。但卻想方設法讓自己成爲了東平不可或缺的一族。假如是高卓娶了我姐姐,哪怕僅僅爲了做戲。來邀寵於我談家,姐姐也必然會過得舒適愜意。你什麼都不要,卻讓我有些疑慮。你和姐姐,或許的確是情投意合,可是,情投意合可以當飯吃嗎?這事情,又如何能保證能維持一生呢?尤其是,你知道姐姐的身體,糟糕成那個樣子……”
談瑋馨的身體,不要說不能生養,就連正常的夫妻生活都無法進行,還要靠大量昂貴的藥材不斷調理,無論喜怒哀樂,激烈地情緒都會損害談瑋馨的健康。這樣的人當作妻子,等到所謂的相知相守的諾言淡去,等到兩情相悅的熱情降溫之後,誰能保證能始終如一地善待這尊貴的昭華公主殿下呢?
葉韜笑了,他直面談瑋明審視的目光,看着這個早熟地少年,鄭重,甚至略帶一點責備地說:“太子殿下,看來,您並不像您自己以爲地那樣瞭解你的姐姐。你覺得,馨兒是一個怎麼樣地人呢?她會不會在沒有考慮清楚的情況下做出選擇?她會不會容許我將她放在受欺壓的境地?假如有了這樣的事情,你覺得馨兒會是個會忍氣吞聲的人嗎?……殿下難道沒有想過,假如是任何一個其他人身處馨兒的境地,會有怎麼樣的表現,而昭華公主殿下何嘗在任何一個方面和那些人一樣過?不管外面的話怎麼謠傳,不管你們看到聽到的是什麼樣的事情,假如公主願意嫁於我,我必欣然迎娶。但哪怕是這樣,也不意味着她必須依附於我,必須事事聽從於我,也不意味着我必須因此而迎合談家。首先,我們是兩個獨立的人,兩個不曾在這個世上有過先例的人,然後,我們纔有可能成爲某個先例而不是相反。”
談瑋明愣住了。除了父母和姐姐之外,從來沒有人敢用這樣的口氣對他說話。但他卻無法否認,葉韜說的話,的確點中了事情的關鍵。的確,葉韜是個商人,但他卻逐漸成爲了軍方和東平王室的合作伙伴,並不是依附式地,而是以一個更加高昂獨立的姿態。或許其中有談瑋馨支持的因素,但葉韜自身的能力與氣質也是關鍵。而談瑋馨,更不是任何可以用先例或者任何其他廢話來形容的女子,從來沒有一個公主,能夠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從從容容地掌管着內庫開支,掌握着每年數以百萬計的銀兩的收支和流動,並且不斷增值不斷以各種方式強健着這個原本就欣欣向榮地王國,而談瑋馨卻還能在做了那麼多事情的同時。將自己照料得那樣舒適愉快,不被工作累倒,帶着一副別人會扼腕嘆息的身體過得如此精彩。這原本就不是能夠以尋常想法去度量的兩人,確實,如母后卓秀所說,假如這兩人最終能走到一起,或許會成爲這片歷經苦難與風流的土地上最合契也最有才華的一對夫妻。
想明白了這一點談瑋明自然而然地明瞭,現在已經有蘇菲瑪索和年幼但已充分展示出美女潛質的戴秋妍在身邊。葉韜是不必爲了所謂的身體需要擔心地。談瑋明微微頷首,說:“既然如此,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保證,只要姐姐屬意於你,縱然有其他阻撓。我也必從中斡旋。”
對於一個王子,一個將來要掌管這個國家的人來說,這樣的保證太難得了。葉韜恭敬地一躬,說:“有勞。”他知道。對於談瑋明來說,這樣的保證意味着他將來要承受多少壓力。
同樣特殊的人,同樣不甘於忍氣吞聲。談瑋馨第二天居然出現在議政殿裡。她施施然地坐在專爲她準備地椅子上,靠着軟軟的墊子,一臉淡然地看着滿殿的朝臣。
昭華公主進議政殿不是一次兩次了,從掌管內庫開始,尤其是內庫在她的掌管下越來越富裕,富裕到了戶部某些時候不得不仰賴內庫出資合作地時候。談瑋馨就好幾次被召來議政殿,加入某些事情的商討。但現下的情況,卻不是這樣。
現在東平的局面並不複雜,當天的朝議多數是一些展開了的事情的進度彙報,幾位大臣三言兩語就說了個明白。按照通常的慣例,無事就該解散朝會地時候,談瑋馨輕聲說道:“請諸位大臣留步,有一件事情我要和大家分說一下。”
只見談瑋馨從一旁的內侍手裡接過一疊摺子。揚了揚。說:“這些日子來,諸位言官對於我府上和弈戰樓想要組兩支玩意軍陣的事情很是上心啊。我手裡的這幾本,還都是今天能在這裡的幾位御史大人的手筆。沒想到,彈劾一個商人,居然能用到這般陣仗。”
那幾位寫了摺子的面面相覷,無論是他們自己覺得事情不對想要彈劾,還是受人慫恿寫的摺子,無非都是爲了施加壓力,讓葉氏不要那麼囂張而已,絕沒想到,公主殿下居然爲了這件事情跑上了議政殿來了。
“建軍地提議最早不是出自我公主府,而是談瑋然和池雷那兩個小子聊着聊着最早說出來地,只不過提到我這裡,我覺得好玩就真的找了些人來聊聊是不是能弄起來而已。現在在場地都是我國的重臣,不會不瞭解我想要建立表面上純爲了遊戲的軍隊的另一層意思吧?如果覺得不妥,自可以在朝堂上明說。而我不解的是,這事情就算再不妥,我和葉韜商量着,怎麼也是個合謀,怎麼彈劾的時候就沒我的份了呢?沒我在,葉韜多一萬個膽子敢建軍麼?沒我向父王請示,這軍建得起來的嗎?那個視兵事如兒戲的指責,倒也算了,你們這一番申斥我就當作是幫我在掩人耳目了,這私建軍隊圖謀不軌的罪名,是什麼意思?”
談瑋馨的口氣加重了。御史陳廷芳耐不住性子,踏出一步拱手道:“啓稟公主殿下,這摺子是我寫的,其用意是爲了警示葉氏一門。葉氏從入丹陽以來,多有輕狂之處,而和王室過從甚密,也不合體統。還望公主體察臣的一片苦心。”
談瑋馨撇了撇嘴,說:“哦?這我倒沒看出來,諫官的摺子,陳大人應該比我更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程度最輕的是提檢,隨後是申斥、申訴、告發、問罪……陳大人可記得,你用的是哪一等的?”
陳廷芳一驚,諫官們向來要把事情說得嚴重些才能引起注意,他這個摺子用的是告發一等的格式。這下可就被談瑋馨抓到了痛腳。
“黃大人,我東平律令裡,告發他人查無實據,誣告地,可有什麼章程沒有?”談瑋馨轉向了司徒黃序平。
黃序平愣了下,說:“有。查無實據的,如告發者爲庶民,則杖十。酌情罰款,如爲官吏,則削職三等。誣告的,一經查實,則以所告之罪罪之。”
談瑋馨接着問道:“那這圖謀不軌有不臣之心,到底是什麼罪名?”
看着面如土色的陳廷芳,黃序平溫聲說道:“……這以所告之罪罪之,僅適用於竊盜、誘騙等罪。哪怕是殺人,搶劫,姦淫之類的罪責,也要上陳上一級官府酌情論定。東平原本地方層級就不復雜,也就是村、鎮、州、中央朝廷四級。原本論定殺人搶劫等重罪也就是在所在州的首府城市裡有巡檢衙門,基本上也就是上陳丹陽了。要說圖謀不軌有不臣之心,這種罪名,一經論斷那是沒有二話的。”
談瑋馨搖了搖頭。說:“那意思就是,他這番告發,假如因爲種種原因,哪怕只是父王心情不好,就照着摺子辦了,那就是葉韜自認倒黴,抄家滅族的罪連個像樣地證據都沒有,假如沒辦。這陳廷芳說句:‘我是嚇嚇他的’,也就那麼過去了?”
談瑋馨的眼光在議政殿中掃了一圈,大部分人都覺得,似乎這樣的對比有些強烈。
談曉培覺得女兒的脾氣上來了,有些不好,連忙勸解道:“馨兒,這事情朕來處置吧。這葉韜一事,幾位言官確有矯枉過正之處。下不爲例。可好?”
談瑋馨看了看父親,面無表情地說:“無所謂啊。父王覺得這樣的言官這樣的御史還能用,那就繼續讓他當下去好了。不過,這事情可不算完了。我倒要看看,這樣的御史要怎麼當下去。”
談瑋馨地言下之意,居然是她哪怕是要動用其他方面的力量,也要將陳廷芳等人擠出這議政殿。
陳廷芳大驚,跪倒在地,嚷道:“還請大王明鑑,臣……臣實在是一片好意啊。……而且,公主殿下雖然身份尊貴,但妄議朝政,卻還是有不妥之處。”
陳廷芳這時候也顧不得了,只要能留在這他奮鬥了十幾年才能側身其中的議政殿,他是什麼都顧不得了。
談瑋馨平緩了一下自己因爲激烈的怒意而急促起來的呼吸,重新讓自己回覆到最爲理想地平淡如水的狀態,不再說什麼了。她相信,父親自然會有決斷。
談曉培雖然知道所謂的葉韜有不臣之心必然是無中生有,但卻也沒想到談瑋馨的反擊居然來地如此劇烈。他這才意識到,原來談瑋馨向他要求的今天進殿,居然包含着這樣的心緒。雖然御史信口開河固然是不對,但如果因爲談瑋馨的擠兌而讓幾位御史罷官,更讓他們中間某些人的後臺下不來臉面,那就更不妥當了。可談瑋馨又向來是說到做到,既然她說了要讓這幾個傢伙混不下去,那留他們在朝堂上可能也就沒任何作用了。一時之間,談曉培居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長久以來一直不被談曉培青睞的和稀泥的工作態度,這個時候終於才露尖尖角,談曉培摸了摸鼻子,說道:“這事情可大可小,一時之間倒也難以有個是非,讓我想想,今天就到這裡吧。退朝。”